元铮隐忍多年，最习惯的就是收拾好表情。他眼角那一点狰狞的痕迹悄然退去，换上一副冷静面孔。
话既己说到此处，元铮索性不跟纪煌音绕圈子了，直接开门见山道：“纪阁主，本王知道是你在派人引导言官弹劾，还引起大皇兄的注意，让他调查起为何监察盐运的兵力不足一事。你做的这一切，不过是为了削弱本王在朝势力，同时转移视线，好让本王和大皇兄都分不出手来去找东方家的茬儿。”
皇后崩逝，东方府一直闭门谢客，对外声称国公爷哀痛病重，东方问渊四处求医未归。这一招是堵了许多人的嘴，也暂时让宫里没法发难。反正熙帝尚在病榻，不方便召见，端王又是个自傲的，自以为大权在握，诸事缠身便懒得再理会东方一族。
“本王知道你很厉害，一个江湖中人，竟能在暗中左右朝局流言。本王在盐运上做的手脚，连林首辅那个老狐狸都看不出来，你却一清二楚。”元铮沉声道，“只是事情别做过了头，逼本王动怒！”
斩草要除根，若他陵王殿下坚持要见安国公，装病这般拙劣的谎言，会拆不穿？
纪煌音伸出手指，一下一下摩挲着身前的茶杯：“殿下说什么呢？我怎么听不明白？”
“行了，你我心中都一清二楚，你就不必装傻了。”
元铮终于挪步，走到纪煌音对面的椅子坐下。他向前倾身，盯着纪煌音眼睑下那一片淡淡的青色，胸膛传出闷笑，震得他衣襟里沉水香的气息丝缕散开：“你为了观明，还真是操碎了心啊！怎么就不见你为了本王这般尽心？”
距离被拉近，纪煌音忽有些烦躁，侧首避开他身上暧昧的香气：“我早说过，殿下若能想着让彼此好过些，我阁自然不会多管闲事，我也会继续帮殿下寻找暗翼军。闹到今天这个地步……呵，完全是因为殿下自己没把我的话听进去，我身为阁主，反击一二，实在合情合理。”
元铮直起身子，语气终于有了一丝畅快：“你总算承认是你做的了。”
纪煌音无所谓地道：“殿下既要我认，那我便认了吧。”
元铮喉咙里逸出一声低笑，整个人诡异地平静了下去：“你既然认了，那此事便算了。你说得不错，京中还有一个端王，为长远计，咱们还真是要齐心协力，先把京中顾好才行。本王答应你，再不会为难东方家，也不会为难玄音阁。”
纪煌音道：“殿下肯如此想，那便再好不过了。希望殿下说话算话。”
元铮悠悠一笑：“这个自然。”
话到此处，气氛终于松动了些，不再剑拔弩张的了。
元铮端起身前的青玉茶杯，玩笑道：“这些东西还是从前本王送你的，总算见你用一次了。只是不知青玉茶杯进了玄音阁一趟，会不会带上剧毒，要毒死本王？”
纪煌音淡淡地扬了扬眉毛：“殿下是怕我在茶中下毒？”
元铮意义不明地低笑了一声：“你还不至于胆大到如此地步。”
“是吗？”纪煌音像是应和他一般也低笑了一声，眼中却有些疯狂的色彩，“那可难说得很呢！”
元铮手上一顿，笑意更甚，一仰头喝尽了杯中的清茶：“便是有毒，本王也饮了！”
“不错。”纪煌音轻飘飘地赞扬，“殿下实在是个做大事的人，有胆量。”
元铮定定地看着纪煌音，琥珀眼瞳在粼粼波光中流光溢彩：“你实在是个有趣的人，有你在，本王觉得活在这世上也没那么无聊了。说实话，我本不欲与你为难，只是不想看你的心总是系在观明身上。如果你愿意看一看，你会知道我不比观明差，他能给你的，我也能。”
眼前这人一次又一次地挑战他的底线，也让他重新审视自己的筹码。最开始接近她只是因为玄音阁，不曾想越接近越忍不住对她欣赏。他开始明白，为何东方问渊那样不近人情的人也会为她动心，她这样的人，实在有难以言说的魅力。就比如现在，他生气于她的冒犯与难驯，他又不受控制地为此着迷。
“哦？”纪煌音直视着元铮的眼睛，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殿下能给我什么呢？”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皇后之位？”
元铮不正面回答，只笑了笑：“你会明白的。”
纪煌音的目光在他的琥珀双眸里停留了片刻，便默默移开了：“这样的话，殿下还是少说吧，免得您那位准皇后找我算账。”
元铮没有再说什么，他浅笑着起身，理了理衣袍。这是要告辞的意思。
“今日事忙，来了半日，也该回去了。”
“恭送殿下，殿下慢走。”
纪煌音嘴上说着，人还稳坐在椅子上，连视线都没从湖水中收回来。
元铮对她的无礼之举大度得很：“难得天气晴好，这些日子你也累了，便好好歇息一日，再继续为本王找寻暗翼军吧。”
他又扫了一眼茶席：“这茶具茶叶都是极好的，若你喜欢，本王再命人给你寻来。”
纪煌音不答，元铮微微弯下腰，伸出修长的手指抚过她面前摆着的茶杯，声音压低换了一个自称：“或者你到我那去，我府上还有许多珍藏，你一定喜欢。陵王府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
纪煌音勾了勾唇，不置一词。
元铮笑着拢了袖，远处的随从极有眼色，迅速跟了上来，一群人离开了玄音阁。
元铮一行人走后，纪煌音尤自坐在湖边望着水面出神。
午后日光潋滟，照得湖泊波光粼粼。
方才退下去的侍女这时才上前来，见纪煌音静坐不动便询问道：“阁主，是否还要添水？”
纪煌音闻言，晃了眼身前的茶席，眼神冷淡。
桌案上摆着的一色青玉茶盏在晴光中晶莹剔透，说不出的好看，壶中茶香依旧幽幽飘荡。然而如此名贵的茶叶泡过两壶，不过得元铮饮了一杯，剩下的茶汤都在冬日寒意中慢慢冷了下去。
纪煌音视线从桌上移开：“把这些撤了，取本座常用的茶具来，还有那盒碧螺春。”
“是。”
候在廊下的侍女们纷纷上前，迅速而无声地将这一案的杯碟茶盏全部换去。铜壶中的水又烧开了，咕噜噜地滚着，壶嘴在阳光下冒出白气。
侍女上前，准备为纪煌音泡茶，她抬手阻止：“下去吧。”
侍女们应声退去，湖边只留纪煌音一人。她将那一盒碧螺春打开，里面只剩一层浅浅的茶叶。
怎么用得这样快？
初冬的阳光在碧蓝天幕下清澈透亮，让她一瞬间有些恍忽，疑心又有扬州城的二月春风吹过。
她抚过碧螺春的盒盖，想到前些日子接了宋之阶进京，闲谈中才知道，原来这样好的碧螺春，是东方问渊特意送给自己的。
这个人，真是。不声不响地就把她的嘴养刁了，也不想想此茶难寻，若是茶喝完了，她该向谁讨要去呢？
新沏的茶汤香气四溢，纪煌音品了一口，唇舌间满是碧螺春的清香。她放松了身体，懒懒地靠在座椅上。
晴朗无风的午后，只有一点微风刮得枝叶响动。
“出来吧。”
微风一滞。
纪煌音半点不动，仍旧悠闲地品她的茶：“躲了那么久，你不累，本座那些暗使们盯你都盯累了。”
塔后的树丛里，一个身影怔了片刻，自树后站出来。
“你早就知道我在？”
纪煌音似听到什么荒唐笑话一般：“你以为玄音阁是干什么吃的？”
纪煌音的声音很放松，似乎全不计较这位不速之客的闯入：“若不是本座准你上山，就凭你那点功夫，还不到山脚，人就被擒住了，哪里还能站在树后偷听？”
见来人不说话，纪煌音又淡笑： “况且咱们不是说好了吗？等你能说话了，要来玄音阁拜谢本座呢。是不是，林小姐？”
林妍静回答她的，只有一声不屑的轻哼。
十几日不见，林妍静似乎瘦了许多，腮边属于少女的那份柔润娇俏褪去，面容变得更加深刻，透出一股令人惊艳的风韵来。只是她眉眼紧紧绷着，叫那份惊艳少了些从容。
纪煌音静静瞧了林妍静半晌：“怎么瘦了这许多？本座只是封了你的哑穴，可并没有不让你吃饭啊。看来你那位准皇上待人不厚道，你为他出谋划策殚精竭虑，他竟连顿饱饭也不让你吃。”
林妍静只是冷淡地看着她：“皇后之位，是我的。”
纪煌音失笑：“你要说的，就是这个？”
“殿下早已许诺了，皇后之位是我的。”林妍静的眼底一片冰冷，“我劝你不要痴心妄想，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纪煌音颇感无奈：“一个还没坐上皇位的人，织了一顶并不存在的皇后帽子给你，你倒当个宝一般护着。唉，我真是不知该说你什么的好……”
林妍静冷声打断她：“不必你多说什么，你也没资格向我说教！殿下既要你做事，你便做好你的事，不该妄想的东西少琢磨！”
纪煌音嘀咕：“还当你是来道谢，结果说了半天净是这些有的没的。”
说归说，纪煌音并不计较林妍静这般针锋相对的态度，抬手取了只干净的茶杯，为她倒上一杯碧螺春：“这茶叶还是你渊哥哥留下来的，如今只剩这最后一点了，你来得巧，正能赶上品一杯。”
林妍静入了座，看了眼茶杯却不喝茶。
纪煌音低头吹了吹茶汤：“你在害怕？”
林妍静断然否认：“我有什么好怕的！”
纪煌音把玩着茶杯，语气悠然：“你当然有的怕了，你怕的东西可太多了。”
怕被人辜负，怕誓言落空，怕自己孤注一掷，到头来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你那位殿下是何为人，你不是不明白。”纪煌音慢慢地品着茶，说出来的话却无比残忍，“你为他天南地北地跑，帮他收归清源教，为他使美人计，前前后后忙了这么一大圈，得到了什么呢？难道只有一个皇后之位的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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