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个人,会时不时到东方府来。
她来的时候,多是天还未亮或者刚刚入夜。这些时候,天色都不是那么明朗,谁也看不清她,她可以走得慢一些,就像他还在书房里坐着一样,能清楚地数出她踏过屋脊的每一片砖瓦。
她会一个人坐在梧桐树上,在模糊的光影里对着半掩的菱格窗扉发呆,想象那个白衣公子还端坐在里面,长衫流泻,像山间静雅的积雪。
她来,只待一二刻便走,从不惊动府里的人。
极偶尔的,她也会在深夜前来。
就如此夜,没有月光的朔夜。
天气越来越冷了,说不准什么时候会下雪,没有月光的夜晚,寒意愈发深重。
纪煌音从屋檐上踏过,来到东方问渊的书房外 。
夜已深,下人们大多歇息去了,这一方久无人来的院落寂静无比。
纪煌音从房上落下,在阶前站了许久,终于上前推门。
吱呀一声,门扉很轻松地便推开了,迎面而来一股清冷的气息。
房门没有锁,或许是执言特意给她留的门。东方问渊走后,执言一直看守着府邸,纪煌音从不与人说自己要来,但这里还与东方问渊还在时一样,绝不会对她设防。
纪煌音迎着冷冽的黑暗踏进房中,打开火折子点了盏灯。在微弱的火光中,她细细环视着这间书房。
东方府的下人向来勤快,因此哪怕书房的主人已经离开多日,这里还是打理得井井有条,一尘不染,只是再怎么打理,冷寂的气息还是抹不掉。
暖黄的烛光映照着身前的书桌,纪煌音手指抚过,都是曾经的回忆。
她曾经在这里看过字画、喝过茶,冒雨前来推开房门,在这里和他交谈、分析、对峙,也和他牵手、拥抱、亲吻,在秋雨里缠绵。
书房里一切都没有变化,甚至桌角那一沓信纸都还是原来模样。
纪煌音放下灯台,翻开那沓信笺,果然又见到了那时被她藏好的洒金白纸。
洒金白纸上仍是那首《采葛》,短短的几行字,清隽含蓄,写不尽情长。
那时她并不知道,这诗原是他写给自己的,还误会是他给旁人的情诗。
“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她对着信笺喃喃自语,“东方,我们实在是分开太久了。”
很想见他,很想知道他的消息,但是不能找他,不能去想他身在何处,玄音阁只要一动作,马上就会被元铮知晓。
纪煌音才知道,相思原是这样令人煎熬的东西,不知怎样才能消解。
时间真是太慢了。
她抬头,天还是没有亮,寂静让夜的黑暗越发浓郁。
大梁皇后病逝,举国服丧,加之皇帝病重,曾经夜夜笙歌、灯红酒绿的大梁都城,夜晚也安静了不少。
相反,在这个没有月光的寒夜里,陵王府依旧灯火辉煌。
王府深处的一间抱厦,三敞的大厅宽敞又奢华。刚入冬时,陵王府的下人们便在这四周的墙壁上贴了厚厚的毡子,大理石的地面也铺了绒毯。这样的作法保暖又隔绝一切声息,无论闹得多么出格,厅中的活色生香也飞不出王府院墙去,所以哪怕是孝期,丝竹歌舞也还隐在这里,像是一场场压抑的狂欢。
今夜,厅中依旧鼓声点点,身姿窈窕的舞姬在这初冬时节也穿得格外清凉,款摆腰肢,尽显无边春色。
在朝臣们面前总要扮个大孝子的端王,这一向最喜欢来的就是陵王府,而今都城没有几家敢开歌舞戏台,只有他的皇弟这里还唱得几支妙音。
端王端坐首席,看着庭中的歌舞,摇晃杯中美酒:“算起来,元铭那小子流放也有一个多月,本王倒真有些想他呢。他这一走,宫里宫外什么琐碎事都落到本王头上了,好不劳累啊!”虽这么说,端王的脸上却没有半点伤情,反而红光满面全是喜色,不像是整日里为国尽心、为父尽孝的劳累模样。
元铮照旧在旁作陪,他如何不知道端王话里的得意与炫耀,举起酒杯道:“眼下还只是要皇兄操心宫内宫外,日后皇兄要操心的可是整个天下,皇兄可要保重身体啊!”
作为陵王府的主人,元铮在这场自己府内的宴席上,席位摆在了端王左侧靠下的位置,这样的恭敬姿态让端王暗自满意。
端王笑着摆手:“哎,六弟哪里的话,天下大事还仰赖父皇做主呢!”
元铮浅笑:“话虽如此,以当下的情形来看,那还不是迟早……”
底下的话不必明说,二人对视一眼,大笑起来。
熙帝的病一日重过一日,太医每次问脉,都是摇头,想来归天之期指日可待。端王作为长子,一向又受熙帝喜爱,没了睿王的威胁,熙帝虽未立东宫,但端王已毫无疑问是继位君主了——起码在端王自己看来,确实如此。
斗了多年终于清除了眼中钉,大权差不多已是握于手中,端王实在畅快。
二人正说笑,端王的亲信快步进来,贴在端王耳边嘀咕一阵,端王方才还堆满笑容的脸瞬间耷拉了下来:“没用的东西!”
亲信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元铮见状问道:“皇兄这是怎么了,什么事坏您兴致?”
端王鼻子里哼出一声:“还不是老三的事!做得不干净,让人跑了!”他说着,狠狠地踢了地上的亲信一脚。这一脚实在是重,亲信被踢翻在地又飞快爬起来跪好,缩着脖子抖个不住,直喊殿下饶命。
端王动怒,厅中歌舞不敢再演,舞女乐伎等都敛声屏气跪在下头。
元铮便劝道:“皇兄莫要动气,传出去可就不好了。”
元铮噤了声,端王眼神扫过下方跪着的一众人,也明白了心中哪怕再不高兴,面上不能露出来,他略调整了表情,对亲信低叱:“滚下去!”
那亲信松了口气,磕了个头赶紧爬出去了。
元铮对下方挥了挥手,底下跪着的也极有眼色地退出去了,方才还热热闹闹的宴厅变得安静异常。
‘啪——’
琉璃夜光杯被摔得四分五裂。
端王憋着气,只摔一个杯子似乎不足以泄愤:“真是一群废物!这会子让老三给跑了,怎么找人解决!”
元铮冷脸瞥了瞥一地碎片,转脸对着端王时,已换成了平常心肠柔软的模样:“皇兄,你不会真的要把三哥给……他既已流放,咱们又何必赶尽杀绝呢?”
“你懂什么!”端王鼻子里哼出一声,“斩草要除根,他虽然是戴罪流放,但一日不死就还是对本王有威胁。父皇至今还没定下储君人选,焉知不会心软变卦?”
元铮有些迟疑:“不会吧,父皇最恨巫蛊之术,即便心软,最多也就是免了三哥的罪,让他到偏远之地当个小王,谈不上威胁。”
端王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元铮一眼:“就说你这性子不是个成大事的,父皇要是临终还给他封王,不是威胁是什么?况且皇后那个老妇盘踞前朝后宫多年,谁知道她手里还有没有底牌在,他们东方家的人个个都是人精,明面上是交出兵权了,若暗地里还与其他武将有勾结呢?留元铭一命,谁知道他会不会哪天拥兵造反!”
元铮脸色终于凝重起来:“如皇兄说所,果然是棘手得很。只是眼下父皇病重,此刻文武百官的眼睛都盯着呢。皇兄先前派出去的人没有得手,若再派人去被发现了,事情传出去,必然引得天下喧哗啊!”
端王烦躁道:“麻烦就麻烦在这!之前就有流言说什么天家兄弟阋墙之祸,也不知道是什么人传的,本王就是顾忌着这个才没有下狠手,现在就更不能轻举妄动了。但若不除他,终究是个祸患!”
元铮的嘴角不易察觉地弯了弯,起身到端王身侧,重新取了一只琉璃盏斟满美酒:“臣弟倒有一言,只是有些狠心,不知当讲不当讲。”
“哦?”端王看他吞吞吐吐的,催促道:“这节骨眼上还管什么狠不狠心,快说来听听。”
元铮低声道:“依臣弟愚见,此时最要紧的不是斩草除根,而是大权在握!”
端王眼中一亮:“你的意思是……”
元铮微微一笑:“既然远的解决不了,就解决近的。父皇这病一直拖着不见好,理应早立皇储,让天下人心安才对,只要皇位是皇兄的,要谁生要谁死,还不是皇兄一句话的事吗?眼下皇兄最该做的,就是要把传位诏书拿到手,而不是追杀天边的戴罪之人。”
“对啊!”端王如梦初醒,“只要本王荣登大宝,今后莫说是杀他,就是他留在京中的妻眷、整个东方家,也是任凭宰割!哈哈!”
笑过一阵,端王又为难道:“只是父皇病重,整日昏昏的,一说起立储之事就喊着头疼,试探了几次都是这般,真是拿他没办法!”
元铮思索道:“看来情况果然如皇兄猜测的一般,父皇可能有心软反悔之意,才会故意如此。”
端王眉头一皱:“你是说,父皇是装的?”
元铮神色凝重地点头:“父皇厌恶巫蛊,当时却仍旧依礼下葬皇后,也没有处死三哥,甚至没有对东方家下任何处罚,这实在是蹊跷。所以臣弟心里总忍不住猜测,父皇是不是想拖延时间,等风头过去,那时再传三哥回京继位?只是到了那时,我们便再无立锥之地了。”
端王眼神阴鸷:“原来父皇打的这个主意!”
老不死的东西,就说他怎么整日昏昏沉沉话也听不懂似的,原来在装病!早知道就该在他的汤药里多下几分毒药!
端王心中咒骂不停,已是起了杀心。元铮看火候要到了,适时地添上一把柴火:“皇兄时常教导臣弟,成大事者不可太过心软。父皇病了这些日子,一切大小事宜都是皇兄操持,又时常侍奉汤药再侧,这般孝子行径都打动不了父皇,看来皇兄,是得狠起心肠逼一逼父皇了!”
端王摇晃着手中的酒杯,缓缓道:“六弟,你说的对极了。咱们在京里累死累活端屎端尿地伺候父皇,理应得到奖赏。父皇是病昏了,我们做儿子的也该给他醒醒神!”
元铮也端起杯子:“正是这个道理!皇兄早日担起大任,也叫天下人安心,我想父皇及大梁列位先皇也是乐见于此的!”
二人举杯相视一笑,一仰头喝了干杯中酒液,一切已在不言中。
是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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