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邻里八家的炊烟已经慢慢散去，男女老少们吃完了饭，趁着天还没有黑透，纷纷拿个小马扎坐家门口，喝水聊天侃大山，热热闹闹的。
八十年代的农村，没什么娱乐项目，老王家来了个新鲜事，大家竖起耳朵偷听着。
来人一头长发上包着头巾，身披一件蓝色的旧长袍，身材消瘦，满是皱纹的脸上堆满了笑。让章莹觉得新奇的是，她耳朵旁居然戴着一朵大红花。
这会儿刚吃完饭，她收拾完了桌子，正在刷碗。
来人一眼就瞧见了她，笑容满面地走过来，极力做出一副亲切的样子，双手拉住她的胳膊，嘴里“啧啧”有声地称赞：“哎呀，姑娘都这么大了！好女百家求啊！大喜的事来啦！不过这事啊，得先跟你妈说，沈大姐在不在呀？”
饶是章莹再没见过这种世面，也在这会儿子功夫猜了个**不离十：天，这人怕不是个媒婆吧？
同时脑子里万个念头同时旋转：我该如何表演呢？娇羞？大方？还是装不懂？
未料，还没等到她有发挥的余地，里屋里正忙乎的沈秀英掀开帘子，疾步走了出来，见状立即上前，扯开媒婆拉着章莹胳膊的手，给她使了个颜色：“小孩子家家的什么都不懂，去，进屋学习去！”
“哎，好。”章莹乖乖应声，声音清脆悦耳。
与此同时，沈秀英高声喊：“小华，过来洗碗！”
原本在胡同里跟小姐妹们玩得正热闹的王雅华，自然也被家里的不速之客吸引了目光，已经跟着来人进了院门，隔着帘子听见妈妈召唤，一溜烟地跑进门里：“哎——来了！”
章莹掀开厨房帘子进里屋的时候，正赶上她飞快跑进门，姐妹俩迅速交换了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章莹放心地进屋了。
这会儿家里主事的男人王志远不在家，沈秀英索性直接让媒婆在厨房坐下，给她上了一杯水，脸上挂了个似笑非笑地模样，安静地等她开口。
媒婆还头一次见这么冷静的人家，等了一会儿，见沈秀英还是不言不语，讪讪地把拎来的东西搁桌子上，把心底的热情调动起来，一脸热情地假笑：“沈姐姐，大喜啊！”
沈秀英抬了抬秀气的眉毛：“什么喜啊？别着急，您慢慢说。”
媒婆打开了话匣子：“老章家，你知道吗？就是有仨儿子一个闺女的，村西头的老章家……他们托我，给他家大儿子跟你家大女儿提亲来啦！”
沈秀英蹙眉，一时半会儿没对上号儿：“老章家……哪个老章家？咱村姓张的太多了，跟我们老头家姓王的一般儿多，我这实在对不上号啊。”
媒婆略嫌浑浊的眼珠转了转，想了想，说：“就是他们那个章，不是咱们一般人认得的那个张……你说我这不认字，也说不太清……”
沈秀英倒是渐渐明白了过来，知道她说的是哪家了，追问道：“是不是家里头当家的老章在市里工作的那个？大儿子两个多月前还落了水……”
媒婆一拍大腿，恍然大悟：“对对对，你瞧我这记性！听说还是你家大闺女救的他！这不是戏文里说的那个……救人一命，无，无……无什么来着……”媒婆急得恨不得抓耳挠腮，“怎么说的来着？”
沈秀英慢条斯理地喝口水，说：“无以为报，当以身相许。”
“啪！”
媒婆一巴掌再拍到大腿上，声音响得让旁边磨蹭洗碗的王雅华，差点摔了手中的碗。
“对对对！就是这么说的！你说，这不是天大的缘分嘛！你们一儿三女，他们一女三儿，大女儿配大儿子，再加上这救命之恩，这不就是传说中的天作之合嘛！”
沈秀英一声不吭地站起来，瞥了媒婆一眼，不咸不淡地拒绝道：“我们家雅悦，还要考大学呢，就不耽误你时间了，赶紧回了老章家吧。”
媒婆这会儿摸不着头脑了，怎么话还没说两句就直接拒绝了呢？
她忙不迭地拉着沈秀英的胳膊：“别啊老姐姐，我连情况都没介绍完呢……先订婚也不耽误闺女上学啊。老章家真的不错，儿子多，以后有前途，帮衬的兄弟多多啊！再说了，这说亲的是老大，很可能以后老章退休了，就让老大接班啊，这咱闺女，不一下子就去市里吃商品粮了！这多好的亲事啊！”
沈秀英任媒婆说得天花乱坠口干舌燥，仍旧不为所动，待她终于说完了，不疾不徐地补上一句：“最主要的原因呢，还是我家雅悦要上大学的，即使说亲，也得明年高考完了再说。不过，您也有挺重要的一点没提，听说老章他媳妇，可不是个好相处的……”
媒婆脸色顿时一变，有点讪讪的，解释道：“听说她身体不好……身体不好嘛，脾气可能就大点……这不都正常嘛……”
沈秀英对上她的目光，直视她，眼睛一眨不眨：“只是脾气大吗？”
媒婆左右为难了，摸着她脑袋上那朵布制的大红花，差点揪下两瓣假布来：“这……你说这……”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沈秀英重新站起来，把媒婆放在桌子上的东西拢到一起，递还给她，做出一副送客的姿势，不容置疑道：“咱们一个村子的人，大家伙儿谁也没住在那孤岛上，老章媳妇脾气到底怎么样，大家心知肚明。再多的话我就不说了，说多了伤感情。您就回说我家闺女要考大学的，暂时不考虑其它的。”
媒婆落了个没脸，拎着东西灰溜溜地走了。
见媒婆一走，王雅华立刻手脚麻利地把剩下的活儿都搞定，悄悄地进里屋跟姐姐把这新鲜事一五一十地学了一遍。
章莹听得目瞪口呆，心道，原来爸妈上辈子是包办婚姻？怪不得爸妈从来没有提过他们恋爱的事……
她好好夸了夸“妹妹”，给了她块糖，妹妹开心地出门去找小姐妹们玩了。她则边翻书边在心里琢磨，顺手在纸上写写画画，琢磨着爸妈上辈子是怎么个情况。
假设老妈的初恋，上辈子也是有的，那很可能被甩也是有的，然后恋爱脑老妈一蹶不振，任由父母包办婚姻，这完全有可能。
老爸家的条件，尤其是兄弟很多，这其实完全戳中了姥姥的点。
农村人都喜欢兄弟多的人家，觉得这样的人家有前途，能互相帮衬。再说了，村子里有规矩，男人成家后会免费分配给两间房的宅基地，这兄弟一多，房子也就宽敞许多。
上辈子老妈没有考大学这一出，姥姥完全有可能觉得即使婆婆脾气大难相处，日子也是可以过下去的。再加上都在同一个村，他们也可以帮衬些，所以就答应了。
幸好幸好，这辈子考大学这个决定，再加上这一个月的努力，蝴蝶煽动了翅膀，引发了一系列连锁反应，直接让姥姥改变了决定，让老妈避免了包办婚姻这一封建残留事件。
章莹庆幸地拍了拍胸口，完全忘记了一件事，如果爸妈没有结婚，自己又是怎么来到这个世界的呢？
**
提亲遭到拒绝，媒婆可是亲眼见到老王家门口好多人，都瞧见她拎着东西回去的晦气样。
村子里没秘密，于是她决定坏消息也不隔夜，天刚擦黑，紧走几步还能去老章家把这个事给结了，便步履匆匆地去了老章家。
老章家在村子西边，离堤上大马路只有区区三条街远，属于地偏人稀的地界。紧赶慢赶，媒婆深一脚浅一脚到了老章家，敲了敲破败的大门。
大门原本油的红漆，年久失修，眼下已经斑驳掉色，脱落得不剩几片。
媒婆等了一会儿，没人应，便大着胆子推开了门，进门就喊：“老章家有人吗？”
杂草丛生的院子里，章伯飞正一手啃着窝窝头，另一只手就着残余的光线，拿一本书看得出神，闻言立刻起身，有点腼腆地往前走了几步，道：“我爸不在家，我妈在吃饭，您直接进去就行。”
媒婆眯着眼睛打量眼前的小伙子，心道，看年龄，这应该就是老章媳妇大儿子了，长得倒是一表人才的，除了太瘦，没别的毛病，心下有点惋惜，便顺口道：“可惜给你提的亲事没成，我得去跟你妈说一下……”话毕，便朝着堂屋大门口走去。
亲事？什么亲事？
章伯飞心下狐疑，便跟着走了进去。
屋子里，一张脏兮兮的饭桌上，点着一根蜡烛，烛光摇摇欲坠。
媒婆纳闷道：“咱村不是都通电了吗？你们怎么不开点灯呢？”
老章媳妇苏彩霞瞧见来了客人，仍旧坐得稳稳当当，咽下嘴里的馒头，不咸不淡地回：“这不是为了省电吗？家里吃饭的嘴太多了，快养不起了……您这会儿过来，是我白天提的事，有眉目了？”
跟在媒婆后面的章伯飞，闻言心下一动，不再往前走了，不声不响地站在了门口，竖耳倾听。
媒婆把手上拎着的两袋东西往桌子上一搁，也不多话，言简意赅道：“老王家闺女，说是要明年考大学的，暂时不考虑亲事。谢谢您的美意，差事没成真不好意思，您慢慢吃，我先走了。”说完就想立刻溜之大吉。
苏彩霞气得脸上的肉直晃，手里的筷子“啪”一声拍桌上，大喝道：“慢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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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0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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