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浅言闻言挑了挑眉。
要是说起云孤城,尚有人不知,但说起青冥府君,修仙界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冥界设四方府君,分别负责审判功过、摆渡生死、刑罚罪孽、轮回往生,而统领四方府君的,则是远居冥界神山的“桃止山君”,而云孤城,则是当年被冥界视为最有天资、也是最年轻的桃止山君继任者。
从府君继任桃止山君的位置,历来都是要下界修行,积累满功德便可洗去前尘,继任冥界之主——
坏就坏在这修行,云孤城在下界历练的过程里,遇到了个惊鸿一瞥的道侣,其间种种过于细碎繁杂,但总的来说,云孤城为了不遗忘心中挚爱,甘愿放弃桃止山君的位置,以青冥府君的身份,一直守在冥界与人界的入口,一直守着那人的轮回。
每个摆渡三途川的魂灵,他都亲自接引,但上穷碧落下黄泉,却始终不见那人的踪影。
“是个痴人。”
泽玉先前听顾珩说这故事时,抖了抖耳朵尖,半阖着眼皮子点评道。
“宋司主,在下久仰大名。”
毕竟是个在人间活了几百年的府君,云孤城冷眼看了很多人间的更迭兴衰,江山代有才人出,每个时代凤毛麟角的那搓人,云孤城还是有所耳闻的,顾珩算一个,宋浅言算一个。
因此他只不动声色地在两人之间打量了一番,便猜出了宋浅言的身份。
“府君大人客气了。”
虽说对面是拥有神格的冥界神官,宋浅言也不见得有多放心上,朝云孤城装模作样地拱了拱手,便算是问候。
云孤城也不介意,面容沉静地笑了一下,侧了侧身,邀顾珩和宋浅言往里面坐一坐,小酌上一两杯。
顾珩和宋浅言见更深露重的,也不多作客气,欠了欠身,便往云孤城的小铺里面行去。
泽玉趴在顾珩肩头,经过云孤城时,像是若有所感那般,懒懒地掀了掀眼皮,望了眼云孤城束发的木簪子,惜字如金地问了句:“狐族神树迷榖的树枝?”
许是很久没听闻有旁人提起过迷榖二字,云孤城怔愣了一下,才后知后觉泽玉是在说他束发的木簪子,向来古井无澜的面容漾起了些称得上“温柔”二字的波澜,抬手用指尖点了点簪子说道:“是迷榖的树枝,是我爱人赠与我的。”
泽玉鎏金的眼瞳转了转,低低地唔了一声,又兴致缺缺地蹭着顾珩的脖颈,重新伏下了毛茸茸的小脑袋。
云孤城的酒铺在外头看着挺不起眼的,门扉破落,纸糊的灯笼破破烂烂的,柴火胡乱地堆在一旁,看起来一副经营不善要破产的模样,没料到在里头看却别有洞天。
拂开门帘,一眼便望见庭院中央的挺拔苍木,枝繁叶茂的,几乎要遮天蔽日,微微蒸腾着醇厚酒香的甘酿就一道道地从枝叶间倾倒下来,直直坠入树脚下的一方方池塘,泠泠作响。
宋浅言虽未去过狐族的地盘,但《八荒**鉴》上有记载过这棵树的原形,只一眼就看出了是神树迷榖的复刻。
“二位请随意,不必拘束。”
云孤城边引两人一狐到雕花长桌旁坐下,边指尖一拈,隔空取了一只酒壶,接了满壶的醇酒,笑着回头说道:“这是顾珩先前就存在我这里的酒,碰巧今日可拿出来尝尝。”
听着云孤城的话,顾珩像是想起什么一般,窒了窒,但最后还是没说什么。
宋浅言听着有些奇了,他指尖捻着只酒盏滴溜溜转了一圈,好整以暇地支着下颌,偏头望了顾珩一眼说道:“我不知顾堂主还有酿酒的爱好。”
“就许你爱饮酒吗,”顾珩像是要掩饰些什么,略微有些仓促仰首饮了杯茶,在所有人都听不见的暗处,低声继续说了句:“你不知道的事多了去。”
“那我更要尝一下。”
宋浅言闻言笑了一下,拿起酒壶倒满了酒盏,猛地一仰首,醇厚甘冽的酒便一滴不剩地全落嘴里,不像其他酒一般烧喉,反倒余味绵长,令人神识清明,仿若春风拂面,宋浅言没忍住,又倾壶倒了一杯。
“尝起来不错吧?”云孤城见宋浅言似是有点喝上瘾,沉静地笑着说道:“顾珩不知从何寻来的天材地宝入酒,去往三途川的魂灵都爱极了这味,总要向我多讨几杯。”
“那怕不是比奈何桥上的孟婆汤还要受欢迎。”
宋浅言带了点促狭笑意地望了顾珩一眼,慢悠悠地问道:“这酒有名字吗?”
不知为何,顾珩自从进了云孤城这酒铺开始,看起来就有些不自在,听见云孤城的话,顾珩原本规矩缩在宽大袖摆里的之间动了动,下意识攥成了拳。
顾珩察觉到宋浅言的视线,却僵着脖颈没有偏头望他,突然就心烦意燥起来,抿了抿唇角,伸手拿过酒盏就一饮而尽。
“顾珩给起了名字,叫笑春风。”
云孤城给泽玉也倒了一小杯,回头应了宋浅言一声。
泽玉这只挑三拣四,事多得很的千年大妖半掀着眼睑,望了望云孤城放在它面前的酒盏,湿润漆黑的鼻尖动了动,良久,才纾尊降贵般地伸出舌头舔了舔,估计味道着实不错 ,两只雪白毛绒前爪扒着酒盏,慢条斯理地喝了起来。
云孤城瞧得有趣,屈指碰了碰泽云毛茸茸的前额,将人狐狸惹得烦了,晃着脑袋甩耳朵,才扯了扯狐狸带点朱红的耳朵尖,不再闹泽玉。
夜已经很深了,白日里喧嚣热闹的临安像一头陷入沉睡的巨兽,寂静中连初歇的雨水低落地上的声响都清晰可闻。
一壶清酒,两三勉强算是朋友的泛泛之交,在耗费极大灵力和精力后,能安稳地饮上一两杯,连顾珩这般平日里冷寂自持的人都不免软了神,更不要说向来不着四六的宋浅言,早就没个正形喝开了。
见时候不早了,顾珩想起他还答应了谢廷相,要和他一同去一趟溢津,便领着泽玉起身和云孤城道别,宋浅言见状,也不再贪杯,随着顾珩站了起来,明明方才还饮得尽兴,现在酒盏一丢,说放就放,也不见多遗憾的模样。
临别时,云孤城将两人一妖送到门口,将两壶乘好的笑春风递给顾珩和宋浅言,沉稳地微笑着说道:“最近人间气象确实有异动,说不准是千年未有之变局,虽我已多年不理凡尘诸事,如若需要帮忙,尽管开口。”
顾珩闻言,面上露出了个真心实意的笑容,稍一拱手回道:“如此,便谢过府君了。”
回去路上,宋浅言有一下没一下地抛着手里白玉做的酒壶,颠来倒去地摆弄,眼尾微微上扬的一双眼,余光也有一下没一下地斜觑着顾珩,终是像忍不住那般,骤然开口:“我见你与那府君仿佛很熟稔的样子。”
“所以?”
顾珩懒得惯他那德行,懒懒地打了个呵欠,言简意赅地丢了他两个字。
“所以……”宋浅言手里抛着酒壶,脚下一转,转到顾珩面前,边倒着走边问道:“所以,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所以,我要如何说,当年与你决裂那一战,在泼天似的的大雨里,你垂着眼,面无表情地说:“从此,你我便是两路人,没必要再强留着年少的情分。”
我要如何说,我那天其实站在雨里,望着你断然决绝离去的背影很久很久,久到神识恍惚,久到我不经意间撞进了云孤城不起眼的酒铺,久到我因淋雨反复高烧,只能在云孤城那里休养良久。
我什么都不能说。
顾珩唇角动了动,却发现向来伶牙俐齿的一张嘴,却说不成一句完整的话。
最后,顾珩只得抿了抿唇角,声线有些低沉地回了句:“喝酒喝多了,一来二去就相熟了。”
“啊,这样。”
宋浅言向来人精,洞悉人心如观火,他瞧出了顾珩不想说,便也适可而止地不问了。
蓦地,他又转念一想,顾珩与自己,早已从年少至交,变为如今的点头之交,顾珩实在没必要对自己剖白内心。
道理都懂,宋浅言借着夜色深沉自嘲地笑了笑,不知为何心头像梗着快酸涩的重石,有点说不上来的滋味。
宋浅言没再说话,顾珩就更不会主动开口,两人沉默着并肩走到岔口,左边回奕仁司,右边回谢府别院,在一片声色沉寂中,顾珩和宋浅言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临近黎明的夜里静极了,连远处寥落的犬吠声清晰可闻。
“既然不同一路,在下与宋司主便就此别过。”
顾珩转过身,面容素净地对宋浅言拱了拱手,背脊挺直,克制守礼得仿若心里坦荡无尘。
月色纯粹,顾珩低垂着眼睑望不清神情,鸦羽般的眼睫在他眼下投下了细碎而纷乱的阴影,才些微地泄露了点他的心绪。
“啊,这样,好。”
宋浅言还是刚刚那句话,撇开眼,没再望顾珩,语气淡然,婆娑树影落了他满身,叫人看不清思绪。
“那么,告辞。”
顾珩心下一狠,浅色的唇下意识抿成一条线,故作洒脱,丢下四个字,便先转身离开。
背脊挺拔,身形却很瘦削,清朗的月光、被灯笼笼罩着的烛光,将他的背影拉得很长。
见顾珩干净利落地离开,宋浅言也蓦地没有了兴味,理了理袖摆上细微得几乎要看不见的褶皱,故作无谓地朝相反方向走去。
一步、两步、三步……原本走得很快的步伐还是缓步停了下来,宋浅言垂着头,任由束起的高长发遮去了他的表情,他在原地站立了片刻,还是转过头去,一言不发地望着顾珩渐行渐远的背影,一如当年。
还记得决裂的那天,风雨大到模糊视线,宋浅言垂着剑尖,身形摇摇晃晃地行了数百米,嘴上决绝地说着不要再见,但心里却始终悬着根神经,隔着如注风雨,没忍住还是回头望了望顾珩——
顾珩还是如今日一般,挺拔,干脆,永不回头。
我有时真的好奇你的心肠是不是铁石做的啊,顾珩。
宋浅言揉了揉眉心,带了些难以言明的感叹。
世事从来都喜欢捉弄人,开头不经意,突如其来,未见人影;临到尾了,高朋满座,却要落寞散场。
回到谢府别院,果不其然,顾珩又做了场凌乱的梦,梦见了那日遮天蔽日般的瓢泼大雨,梦见了因他俩强悍灵力而碎落一地的学宫石像,也梦见了宋浅言的横剑冷对,没有丝毫暖意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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