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昭临六年,中元节。
今天学堂放学早,太阳还没落山,学生们都一溜烟儿地全跑了。
大半的是家里人都叮嘱过,鬼节天擦黑就得回家,要不然撞上了黑白锁魂给你们勾到地府去,天天都得上学堂外加早课全年无休的那种。
小崽子们被吓得鸡飞狗跳,哪里敢不听。
今天轮到陈锋值班,他快速地扫完地擦完桌子,拽起书袋就往外面冲,他可不要被抓进地府,全年无休的上早课诶,这鬼当得还不如人。
从堂室出来的之后,陈锋疾冲的脚步就陡然停了下来。
他看见有人站在院子里那还未开花的梅树下,正在出神。
长身玉立,白色衣袂飘飘,出尘淡然,就像是堂课里讲过的嫦娥,仿佛下一瞬就能飞上天去。
“夫子……”
陈锋有些害怕夫子飞走了,一把捏住夫子的衣角。
“夫子,天都快黑了,你怎么还不回家?”
被叫夫子的人闻言转过头来,生的一把清贵俊秀的骨相,眉眼间都是山水般的温柔,好看极了,陈锋想他活了这么久了,七八年了,也没有在燕镇看见过这么好看的人,邻镇也没有。
哦,不对,他想起来了,他见过,见过一个能跟夫子比得上的人。
忘记是那一年了,有可能是前年,也有可能是大前年。反正他记得是冬天,因为那天正好是三月初一,书院闭院的那天。他回了家才发现,自己的象数课的课业忘记带了,这门夫子最严厉了。
陈锋忍着烟火和孔明灯的诱惑,愣是一个人提着灯笼往外走,好在书院不远,一刻钟就到了。
原本他还以为书院已经是乌漆嘛黑的一片,给自己做了一路的安慰,直到走近了才发现,书院里面好像有光亮。
难道里面还有人吗?
陈锋提着灯笼,跨上台阶,小手拉着门扣敲了敲,张嘴奶声奶气地朝里喊,“夫子!”
他以为是哪个夫子还在准备明天的课业。
“夫子,开门。”
陈锋又喊了几声,里面才有动静。
他听见吱呀一声,有人从里面将门拉开了一道缝隙,光亮透了出来。
站在门里面的人很高,穿着一身盔甲,腰间还有佩剑,这是画本里才见过的装扮,陈锋年龄小,已经看呆了。
“你是谁?”
他呆愣之际听见那穿着盔甲的人低头问,“你是谁?”
声音粗粝带着血腥气,一点儿也不亲近,在小孩儿来看实在算不上什么好人。
陈锋后退了几步,被吓得只愣愣的盯着这人,声音卡在喉咙里不敢说话。
“谁啊?”
这时,他又听见里面有道声音传来,低沉喑哑。
这道声音的主人应该也是盔甲人的主人。
他猜的没有错,那人刚问完话,就听见盔甲人转身弯腰,朝那道声音的方向,毕恭毕敬的行礼,“回主子的话,是个小奶娃。”
陈锋很生气,他最讨厌别人叫他小奶娃了,气头上来也不那么怕了,再说了这些人要是坏人,他现在还能站在这里嘛?!
“我不是小奶娃,我全家都不是小奶娃。”
他一边说一边跨过台阶抬头往里看,随后就站立不动了。
他看见有人坐在院子门廊的椅子上,门檐上挂着两盏灯光昏黄的灯笼,灯笼虽然不亮,但很是精致漂亮。
光从上面洒下,陈锋这才看清那人的样子,他不知道怎么形容,除了夫子他还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人。可跟夫子脸颊的疤痕一样,这人……分明不过二十多岁,为什么……
“为什么你头发都白了?”
陈锋指着他的头发没忍住问了出来。
“你这小奶娃!”
盔甲人想去捂陈锋的嘴,但被那人制止了。
“无妨。”
陈锋听见那人挥了挥手说,声音更低了。
雪花飘下,落在了那人的睫毛上,他像是看见睫毛上挂在不光有雪花,还有水珠。
“你哭了。”陈锋说。
陈锋不光知道他哭了,还感觉到那人周围雾蒙蒙的,身上都是黑气,这种气息他只从快要病死的三叔公身上见到过,没有多久,三叔公就死了。
“你哭什么,是因为得病了才哭的吗?”
“大人还哭吗?我生病喝药都不哭的。”他说得一本正经。
那人笑了下,笑起来要比寡着脸的时候亲近许多。
“你怎么知道我病了。”他听见那人问。
“因为你怕冷啊。”陈锋伸出自己的小肉手,“我出门都不带袖炉的,而你一直握着你的袖炉不放,不光握着,还握得紧。”
“你不知道握着越紧就会越烫越难受吗?”
那人一怔,随后眉目都放松了下来,倚在椅子上,将袖炉放在胸口心窝间,“太冷了,放不开了。”
“你叫什么,大晚上的来这里干什么?”
“我叫陈锋,来拿我的象数课业。”
那人叫盔甲人进学堂里给他拿了出来了,中间那段空隙他就一直盯着那人在看,而那人则是一直在看梅树。
就是夫子现在看的这株梅树。
长得好看的人都喜欢梅树吗?陈锋想。
他看见夫子的鼻尖上有水珠在往下落。
可是今天没有下雨啊,那大概是汗吧,毕竟三伏天的确实很热。
这几年,陈锋从一个小奶团子长成了大奶团子,说话语气软软糯糯,但又一本正经,“夫子,你要是天黑还没回去,是会被黑白无常抓到地府去的。”
温清笑了下,伸手将陈锋脸颊上被汗水粘住的头发拨到了脑后,“地府不好吗?”他问。
陈锋当即蹙眉摇头,“不好,夫子你快回去,你也不要被抓走。”
鼻尖上的水珠滑落点在手背上。
他将陈锋脸上的脏东西都擦了干净,轻声说道:“可是,地府有夫子想见的人啊。”
陈锋听不太懂,他注意到夫子眼角微红,像是……刚哭过。
夫子哭什么?
为什么想被黑白无常抓走?
……
陈锋装着满脑袋问题跑回了家。
“娘,夫子还没有回家,夫子还没有回家。”陈锋气喘吁吁进家门就开始大喊道。
陈锋娘亲给他舀了一瓢井水递过去,擦掉陈锋头上的汗,“慢点喝,没回家就没回家,你这么急干什么?”
“天黑了,还不回家会被黑白无常勾走,这是娘亲你说的。”
陈锋娘亲一愣,有些尴尬,“那你跟夫子说,让他回家了吗?”
“说了说了,可是夫子他不回去!”陈锋急得又冒出一头汗来。
陈锋娘亲看得好笑,“为什么啊?”
“夫子说他也要下地狱。”陈锋愣了一下,感觉有点儿不对,又改口,“夫子说他想被勾进地府。”
陈锋擦汗的手一顿,蹙眉,“夫子真是这样说的?”
陈锋赶紧点头,“我还看见夫子眼睛红红的,像是哭了似的。”
陈锋娘亲感觉有些不好,温夫子对孩子们一向很好,如果真遇到了什么事情,能帮一点是一点。
她刚准备转身出门,就看见隔壁小胖子的娘亲走过来,“已经看见温夫子回家了,不用担心。”
“只不过是瞧着神态气色不怎么好,”
陈锋娘亲,“是病了?那应该抓几副药送过去。”
“不是,不是。”小胖子娘亲拉住她的胳膊,“我说姐姐,你还不知道那事儿吗?”
陈锋娘亲有些懵,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你是说温夫子……娘子的事情?”
“夫子什么时候有娘子了?”陈锋蹦起来想要听,但被他娘亲一把按了下去,“大人说话,小孩儿不要插嘴。”
陈锋憋着小嘴,坐在了地上,娘亲声音小,听不真切,但能听一点儿。
他又再次听到了几年前从揽月楼跳下来的那个人。
那是……夫子的娘子……吗?
“可不都说那是个郎君吗?”陈锋娘亲有些愣愣地问。
“好姐姐,你见过哪儿有郎君穿大红喜服跳楼的,我当时离得近,虽然留了很多血,但隐约能看到点,那张脸一看就是小女娘。”
“我还没见过有郎君长得那么好的,温清夫子也比不上,所以肯定是女娘。”
“今天又是中元节,温清夫子肯定是想到什么了,气色不好也正常,这段时间过了就好了。”小胖子的娘亲砸了下嘴巴,拍着胸脯说,
“那小女娘是真惨啊,揽月楼那么高,你说跳下来……不疼吗?”
.
温清从厨房出来,手上端了一碗蒸蛋,习惯性地放在桌子上。
耳边像是还有少年的娇俏又得意的喊声,“温清,我饿了。”
“我想吃蒸蛋,不要肉沫,不要生姜……”他娇气得很。
摔了跟头也会跟他说,“温清,衣服脏了,我不是故意的。”
“温清……这梅花能开到什么时候啊……”
“温清,我不想走路哦,你快背一下我……”
“温清……”
“温清……”
“温濯雨!”
温清陡然回神,才发现衣袖已经湿了。
他埋头擦了一下鼻尖,狼狈地笑了声儿,没有再像之前那样将蒸蛋放在那里,等着某一天少年会来吃,而是拿起了勺子,一口一口地吃了下去。
“殿下,蒸蛋真好吃。”
“殿下,今天中元节,微臣……给你叠了很多样式的金元宝,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温清将金元宝放进火盆里,“但是,殿下,你好像一直都不喜欢微臣,应该……也不会喜欢微臣给你烧的这些东西吧,可能也更不喜欢……微臣去找你。”
“可是,殿下……”
温清一向如松竹般的脊背弯曲,几乎要将整个人蜷缩在一起,“微臣……微臣好想你啊……”
”
“阿招……”
寂静的只有火焰跳动声音的房间里,曾经惊艳无双,冠绝大周的温侍郎带着哭腔小声乞求道:“阿招……我能来找你吗?”
温清紧紧地攥住心脏,哭得像个孩子般,“殿下,微臣忍不下了。”
.
皇宫,大殿内。
“陛下,微臣……”太医院资历最老的医官惶恐地跪在地上。
“出去吧,不怪你。”床榻上的人带着咳嗽声低声说,“该交代的都已经交代了。”
“所有人都出去,没有命令,不得进来。”
“……是。”
医官退出去的最后一步,还是不忍地看了一眼床上的天子。
只见那天子搂着怀里的袖炉,脸上带着笑意,沉沉地睡了过去。
大周昭临六年,中元节夜,钟声响彻京都,帝薨。
……
“阿招,我来找你了。”
“我们终会再次相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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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中元节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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