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下了雨，长街上湿漉漉一片，晨起的雾气还未散去，路旁酒馆已经开门了。
许是时辰尚早再加上天气阴冷，长街上几乎没什么人。
店小二倚靠在门上，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眯着眼睛打盹。
“哒哒——”
不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小二睁开眼时马车已经掠至身前，然后急行而过，马蹄激起路面的积水，险些溅了小二一身。
小二骂骂咧咧地看着那马车消失在长街尽头，忽地瞥见墙角处的一堆破烂布条抖动了一阵，他抬眼瞧去，那里有个小乞丐，也不知躺在那里多久，浑身上下一片脏污，马车疾驰而过时溅起地面的积水落了他一身，小乞丐人也不恼，乖乖地擦了擦脸上的污水，默默往墙角又缩了缩。
小二拿着刚出炉热气腾腾的包子，嘲弄道：“小东西，过来叫声爷，爷就给你包子吃。”
惊蛰趴在地上，循声望了过去，一双瞳孔里却毫无光彩，仿佛蒙尘的珠玉般，透不出一点光来。
小二倚在门边，见那小乞丐对他的话毫无反应，一时间气急败坏，抬腿踹了一脚，“他妈的——”
惊蛰被吓了一跳，浑身猛地一颤，这才意识到对方是在喊他。
那个人说要给他包子吃。他很久没有吃东西了，肚子很饿，想吃包子。
惊蛰努力抬起头来，望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唔……”开口时喉间却发出咿咿呀呀不成声调的气音来。
“不光是个瞎子，还是个臭哑巴。”小二嗤笑了一声，随手将冒着热气的包子扔掉。
包子咕噜噜地滚到惊蛰身前，白花花的外皮沾上了尘土，变得灰扑扑的。
小二转身正要回店里，余光却突然瞥见长街尽头缓缓走来的一人，衣着素雅，气度不凡，昨夜的雨明明早就停了，那人却撑着一柄长伞，伞面上绘制着三两片青竹，寥寥几笔，却勾勒出无端风雅之情。
伞面微微向下倾斜，像是在遮挡来路的冷风，却又偏偏遮住了来人的模样，伞下随风轻轻摆动的白发似乎印证此人年纪不轻，但那人握着伞骨的手指却是骨节分明，苍劲有力。
小二一时好奇，想瞧瞧那人的模样，却被店家一声责骂唤回了神来，随即转身跑酒馆内忙碌了起来。
惊蛰听到了小二走远的步子，这才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探了探身前的方寸之地，摸到了那个还冒着热气的包子，他满心欢喜地拾起来，轻轻吹了吹还有些烫手的包子，张口正要咬下去，忽然手中一轻，刚捡起来的包子就被人夺去了。
“呜……”
惊蛰喉间一紧，发出一道气声来。他肚子很饿，但不敢伸手去夺回来，因为平日里有些孩子也会如此戏弄他，若是他敢伸手去要，不仅包子拿不回来，还会平白无故地挨一顿打。
惊蛰鼻尖微微耸动，嗅到了一股极其淡雅的香气，萦绕在他面前。
夺去他包子的正是方才从长街尽头走来的执伞之人。
那人停在惊蛰身前，一双白靴纤尘不染。
微微扬起手中的竹伞，露出了一截莹白如玉的脖颈，衣襟分明也是雪白的，可与那人肌肤相比，反倒逊色了几分。
惊蛰缩回了手，不知是何人夺去了他捡的包子，紧张地一双小手死死攥在胸前，犹犹豫豫地张了张口，他想说，可不可以把包子还给我？如果你也很饿的话，我们一人一半，好不好？
但是他听到自己嘴里发出不成语调的呜咽声。
他是个哑巴，不会讲话。
惊蛰两只小手紧张地攥着，他不知道如何才能让眼前之人明白他的心思，一双灰白无光的眸子焦急地眨了又眨。
可那人仿佛明白了他心中所想，伸出纤细修长的手来，指尖轻轻碰了碰他，惊蛰愈发害怕，紧紧攥着拳头不敢松开，那人却极有耐心，待惊蛰慢慢地平静了下来，缓缓张开了手，紧接着，掌心传来一阵温热的感觉，包子的香气瞬间溢满鼻间。
那个人又将包子还给了他。
惊蛰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握着那个柔软温热的包子，不敢有所动作。
“吃吧。”
声音清冽如山间清泉，又透着几分疏离。
惊蛰犹豫了一阵，最后还是敌不过肚子传来的咕噜声，轻轻吹了吹手手里那冒着热气的包子，想要将上面沾染的灰尘吹掉，可手中的包子似乎不是他方才捡起的那个，他手心里的小包子摸着干干净净的，没有一点尘土。
惊蛰两只小手捧着那热乎乎的包子，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包子皮很薄，一口下去，肉汁溢满口腔，带着淡淡葱香，软糯可口。
惊蛰吃的很慢，像是怕吃了这顿再无下顿一样，足足有小半个时辰，才将手中的那个包子吃完，手指沾了溢出的肉汁，惊蛰仔仔细细地将指尖上的肉汁舔舐了个干净，这才意犹未尽地笑了出来。
身前忽然拂过一阵轻风，方才闻到的那阵若有若无的气息变得清晰了几分，惊蛰鼻尖耸动，轻轻嗅了嗅，似乎是草木的香气，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只是觉得很好闻。
那人拨开了惊蛰额前蓬乱的头发，看见那张青紫一片的小脸，似乎有一瞬晃神，随后轻声道：“走吧，我们回家。”
惊蛰既没有点头答应，也没有摇头拒绝。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没有家，因为他是一个乞丐。
见他没有动静，那个人轻轻握住惊蛰的手，惊蛰浑身一颤，手心传来微凉的冷意，犹豫了片刻，还是反握住了那个人的手，试图将自己温热的体温传递给对方。
那人轻轻牵动惊蛰的手。
“啊——”惊蛰忍不住发出一声疼痛的喊叫。
那人立刻停下了动作，顿了片刻后将惊蛰腕上的袖子往上拨了拨，忽然身子猛地一僵，愣在原地。
小乞丐一身破烂的粗布衣服下是两条遍布伤痕的胳膊，掀开盖在身上的破布，脱了线的裤腿下是布满了淤紫伤痕的细瘦小腿，脚下甚至连一双合脚的鞋都没有，整个人缩成小小一团，赤足跪伏在地上。
时间仿佛凝固住了，那人一言不发，沉默了许久，久到又开始下雨了。
“啪嗒——”一声在头顶响起，惊蛰闻声仰起了头，毫无光彩的眸子眨了眨，却没感觉到雨水落在脸上。
雨滴落在伞面上，那人一手撑着青竹伞，一手扶过惊蛰的两只手，让其攀在自己的项颈间。
“抱紧。”
惊蛰听见那清冷的、仿佛不带丝毫感情的声音，一时间有些害怕，像个木偶般顺从地抱紧了那人。
鼻间弥漫着那股清幽的草木气息，惊蛰兀地腾空而起，那人抱着他，沿着来时的路，走向长街尽头。
那人步子沉稳，迈入一无人的深巷中，巷弄深处一面砖瓦墙拦住了去路，那人却视若无物般地往前行去，伞面触到墙壁，泛起一圈涟漪，金色的光华从墙缝中透出，圆环状的阵法在墙面显现出来。
片刻后，深巷内又归于平静，只余淅淅沥沥的雨点落在空巷中，仿佛方才墙面显露的阵法只是只是一道幻觉。
惊蛰眼前本是雾蒙蒙的，什么也看不见，却忽然之间仿佛有一束光闪现在眼前，再一眨眼就消失不见了，随后感觉脑袋有些昏昏沉沉的，惊蛰垂下了头，趴在那个人的肩膀上，嗅着那股清幽的草木香，莫名地感到很安心。
像是觉察到了惊蛰的动静，那人抱着惊蛰的手轻轻拍了拍，随后抬眸，眼前已不见长街深巷，遍地都是绿意萌动的春景，像是误入了桃源仙境一般。
山间野趣，草木长势喜人，雨滴打在山道旁的绿叶上，唤醒了沉眠中的绿植。
恰在此时，惊蛰听到了一声惊呼，“山神！是山神回来啦！”
然后，是更多的声音，带着开心、窃喜的语调，在惊蛰耳边响起。
“山神下山回来了！”
“山神大人！”
那些雀跃的声音就像一群叽叽喳喳的小麻雀，在惊蛰耳边吵嚷个不停。
山神……？是神仙吗？
惊蛰有些困惑，他眨了眨眼，又听到一略微诧异的声音，“山神抱着什么啊？”
又一声回答道：“好像……是个凡人。”
“天呐！山神竟然回带凡人入山……”
是在说他吗？惊蛰有些犹疑，那些细碎的声音却在他耳边不断响起，他忍不住抱紧了怀中人的脖颈，将脸埋在那人胸前，雪白的衣襟立马被蹭上一片灰黑的脏污印记来。
那人轻轻拍了拍惊蛰的后背，顺着山道一路前行，雨势不曾减小，山道湿滑，那人走的很慢，稳稳当当地抱着小小一只的惊蛰。
惊蛰有些困倦，缩在那个人怀中，微微合上了眼。
那个人走了很久很久，穿行过一大片竹林，眼前出现一栋松木小屋来，檐下挂着的一串古旧风铃在雨中轻响着，那人熟稔地踏上台阶，站在回廊处。
“此山名为长衡山。”回首望向山间大片的苍翠竹林，温声道：“吾名——”
“亦为长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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