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活计干完,用膳时,浣衣坊众人吃得津津有味,只余易辛停箸空中,似乎不合胃口,不知如何下筷。
“易辛,怎么不吃?你平日可吃得比谁都香!”有人奇道。
“自你上回院中滑倒,胃口一日不如一日,是病了还是怎的?”
“昨日公子不是替你诊治了吗?还没好全?”
易辛勉力笑笑,夹了一筷子菜,甫一入口,仿佛吃了胆汁似的,苦不堪言。
她还有一样异处,过手的吃食都苦涩至极……但人是铁饭是钢,不吃不行,遂一日三餐成了巨大折磨。
不光身体受难,精神也不遑多让。
按理说,她应去答谢祁不为的救治之恩,但不用想也知道,见了面,不是隐隐针刺般的目光,就是要她命的手段。
答谢答谢,以命相谢。
她无声地长叹一气,抬头望那明月,一定要熬到八月初七。
一顿饭吃得难以下咽,勉强填饱肚子时,她下了山。
方走到山脚,胃里翻江倒海,她哇地一声吐在了草垛里。
易辛神色平平,毫不意外。这几日她总是吃了吐,吐了吃,实在太苦。但需要适应,习惯,因为她是凡人,不吃饭会死。
她抹净嘴角,从幽暗草丛中抬头,倏忽睁大了眼。
触目所及,一片繁华。
灯笼从街道这头延伸至远方,影影绰绰,仿若星河。
人群攒动,各种饭食香气夹杂,不时有孩童穿梭来去,如自在游鱼。
和前世被遗弃的小镇截然不同,现下生机蓬勃。
人间烟火气感染了她,易辛不禁露出由衷的笑意,抬步走向长街,从这个摊贩走到那个摊贩,其间不时遇见几位相熟的贩主,寒暄几句,又流连其中。
回过神来时,手上已经拎了不少喜爱的吃食,对面聚了几个孩童,眼巴巴望着她。
易辛笑了笑,抬手招他们过来。买那些东西是情不自禁,但她知道吃不得,于是重新替那些孩子买过了,由他们自己提溜着。
一个大人并数个孩童便坐在一处府邸的侧门台阶上,易辛把小食分了,看他们吃得不亦乐乎,开心的同时又心生羡慕。
大概是她眼神过于灼热,身旁一女童举起糖画,奶声奶气说道:“姐姐,吃。”
她低头就着她的手咬下一块糖画,小心翼翼含在嘴里,没有先前的苦涩——甜的!
且甜蜜得她难以置信,兴奋得几乎要哭了。
果然——像这样喂食,未过她的手,那么食物便是原本的味道!
夜空仿佛响应她的心花怒放,相继绽开几朵烟火,明明暗暗,五彩斑斓,立即吸引了众人的注意。
易辛和孩童一起欢呼起身,仰头看绚烂的夜幕。
孩童玩兴大起,又感念易辛请他们吃美食,纷纷围着她转起了圈。
易辛有样学样,和他们一起举手蹦蹦跳跳,耳边孩童笑声清脆,头顶烟花璀璨。
一切都是新的,生命、小镇、山庄。
事事明媚。
转着转着,她僵在原地,正前方赫然是祁不为。
恰逢此时,一朵巨大烟火绽开,星星点点散落,又成烟花炸开,夜幕恍如白昼,银光灿灿,映得祁不为满身清白。
画面很美,但易辛不觉得他便会对自己良善。
金玉楼。
堂内喧闹不已,而易辛这一桌仿佛与外人隔绝,安静得格格不入。
她与祁不为相对而坐,想不通他哪来的好心情,居然请自己吃饭,约莫是鸿门宴。
小二上了茶水,但生意兴隆,来不及替二人斟茶。
她双手放在膝上,垂眸扫了一眼空茶杯。毫无疑问,此种情况下,理当是她一个侍女替公子倒茶,但想到自身异处,她决定装糊涂。
这般想着,忽觉一道视线打在身上,她不得不抬起头,只见祁不为似奇怪又似不满,目光掠过茶杯再回望她。
示意明显。
无法,易辛只得斟茶。
祁不为一面说话,一面吃茶,状似随意:“你昨晚梦见了什……噗——”
见他吐了出来,易辛摁紧手心,用力闭眼,再睁开时,他整张脸都皱了起来。
“这什么鬼东西?!我从没喝过如此苦的茶!”祁不为既惊且怒。
小二闻讯而来,惯例赔笑脸,安抚宾客。
“你自己尝尝!”说罢,祁不为端来易辛那杯没喝过的茶,怒向小二。
不出意外,响起第二道“噗”声。
小二咂咂嘴巴,苦得骂起人来:“厨房怎么回事!这茶叶坏了,还是茶水过夜了!客官,不好意思啊,真的不好意思,您等着,我马上上一壶新的,今日饭菜给您折个价。”
易辛全程一语不发,待新茶上来,小二立即给二人斟满,看着祁不为品过无异后,才又连连道歉着退下了。
祁不为似是苦坏了,懒得让易辛斟茶,自己倒了一杯又一杯,冲淡苦涩之味。
缓过劲来,祁不为注意力又回到易辛身上。
“方才的问题,你还没回我,昨晚梦见了什么?”
……梦见很多鬼咬她,钻心的痛,它们一直重复——祁不为死了。
易辛眉头蹙了一下,抿了抿唇:“受水鬼惊吓,做了噩梦。”
“你可知自己一直唤我名字。”
“……公子一向斩妖除魔,我约莫是过于害怕才会在梦中呓语。”
“那醒来时抱我?”
“……”易辛一僵,“彼时神志不清,对公子多有冒犯……”
话音落下,对面传来一声轻笑,乍听没什么意味,细听却似讽刺。
易辛努力当作没听见,恰好上菜,打破了僵局。
一桌美味佳肴,易辛却吃得极少,祁不为直觉,若非自己坐在对面,她大约一筷子不想动。
“为何不吃?”祁不为问道,“我记得,你平素很爱吃东西。”
此话一出,二人皆是一惊。
易辛冷汗刷地冒出来:他发现她也是重生者了吗?这话是在诈她?按理来说,此时祁不为和她毫无交集,怎来“我记得你平素很爱吃东西”这种熟络话?
她强自镇定,佯装惊奇:“公子怎知此事?”
那厢祁不为却愣了,仿佛她把他问住了,但易辛直觉不是如此,更像是有什么事超出了他的掌控,从而“失态”。
祁不为眉头微拧,这话像脱口而出,可他怎么知道易辛喜欢什么?他对她的印象,便是山庄里一个侍女,给他点过香,胆大包天替嫁,最后一剑把他捅死了。
其余一概不知。
难道说……他记忆有损,忘了些什么?!
思及此,他猛地抬头看向易辛,堂内铜灯交错,衬得她面容恬淡,那一截耳垂白得发光……他立即收回目光,正好上来一道糕点。
祁不为生硬道:“池洛糕,你做梦时念叨的。”
易辛再惊,瞳孔微缩,但见祁不为神色如常,似乎没发现她的破绽。
梦魇时,她虽意识不清,但还是知道,自己呼的可不是池洛糕,而是地府之中让人还阳的赤落窖。
看来他听岔了……
但这个小插曲,倒让易辛心生疑惑。
地府有两口井,生者误入地府,从还阳井出,即可回到人世,外间时辰不受影响。可以改变光阴的是赤落窖,掉入窖中,可回到过去。
她得机缘从赤落窖重生,那么祁不为呢?从何处重生?又是谁帮的他?
初来乍到之时,她没深思这个问题,如今却疑窦重重。
只是她没法询问祁不为,正如祁不为无法拿前世记忆来问今生的易辛。
两人“各怀鬼胎”,一顿饭吃得心不在焉,另一方面,纵是易辛想吃,也“有心无力”。
出了金玉楼,集市已歇。
摊贩打起桌椅,月色清冷,铺在青石板上,如雨中积水。
祁不为在长街上闲庭信步,易辛安静缀在身后。
尽头处是堤岸,先前放流的水灯还有些浮在河面上,白光璀璨。
祁不为步下石阶,手心朝上,凭空出现一盏水灯。
“易辛。”祁不为回头唤她。
易辛应声,站至他身边。
祁不为托起他费了功夫制成的水灯,放在她身前:“送给你,易辛。放个水灯祈福吧,驱走水鬼的晦气。”
河水静静流淌,卷走飘零的落叶与花瓣,水灯相碰又分离。
易辛垂下眼眸,目光落在那盏燃着灿白烛火的莲花灯上。
祁不为看不到被眼皮挡住的眼神,只见她微微抿起唇角,双手接过水灯。
“多谢公子。”
易辛蹲在石阶边,捧着水灯闭目须臾,再轻轻放在河面上,往前一推,顺水漂流。
风似在叹息,卷起岸边垂柳,拂过易辛鬓发。
祁不为迎风侧目,远眺来时的长街。
街道静谧,融在沉沉夜色中,唯余清白月晖与大红灯笼。
他想起前世大婚之日,在清风山庄也走了一段这样的路。当时夜雨连绵,盏盏红灯照亮他的归途。
可那尽头却是一个假冒的侍女。
她本该死在那时,就不会有后来背叛一事。
这顿饭,不是鸿门宴,而是断头饭。
木雕、汤药、水灯,三礼齐全,得失咒即可生效。
杀她,是为报前世丧命之仇,亦为今生未雨绸缪,以防重蹈覆辙。
红灯笼的吊穗在风中如浮萍,飘摇不定。
祁不为回头,易辛依旧蹲在河边,只见耳边鬓发飞扬,似缱绻怅惘,又带着一丝温柔。
“你可许愿?”
“许了。”
“是何愿望?”
易辛回过头,仰视被清冷月色笼罩的祁不为。
“望公子今生平安喜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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