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巫花了很久的时间消化这些信息。
她对自己有过很多种猜测，比如是被陷害的无辜研究员，被抢夺成果的科学家，但当陆桑一清清楚楚的说出有关他们的背景后，她又有些承受不住了。
他们是被创造出来的实验品。
在岛屿基地遇到的那群小孩子就是他们的曾经。
身体的每根毛发，细胞都是被人筛选修改好的。
他们没有未来。
柯巫再次想到本体说的那句话。
消化信息的期间，陆桑一因为说了太多的话，止不住的咳嗽。
吉栗连忙拿来治愈药剂给他，陆桑一灌下几口，抬手抹去嘴角溢出的绿色液体，强撑着身体的不适感继续说着：
“因为是第一批转基因人类，当时很多技术不足，我们都有个致命的缺陷。”
多年淤积在心里的痛苦仿佛随着本体柯巫残影的逝去而离开了。陆桑一想一口气说完所有的话，吉栗想让他休息下，却被陆桑一推开。
他说：“第一批转基因婴儿在研发后的五年里被人发现，我们的身体承受不住基因的高强度分裂，也就是说，身体承载了过强的脑力和细胞，我们成长的速度很快，死亡速度也会加快。”
柯巫目光有些呆滞的望向一边，意识已经承受不住这些思考了，但她还在强硬地询问：“转基因婴儿的寿命是多少？”
陆桑一：“30年。”
“在17岁的时候经过一次身体检测，测出了我们的平均寿命在30岁左右。”
柯巫不再说话，陆桑一说：“第一批转基因人类，会在30岁前后全部死亡。”
海浪拍打的声音不停在耳畔回响，游艇上没有人说话，安静的仿佛都死了一样。
吉栗将视线从沉默的陆桑一身上移到靠在角落里的机器人身上，前后那么多对话，她似懂非懂，大致知道这个人是柯巫，是陆科长曾经的朋友。
吉栗说不出她的感觉，她微微皱眉，觉得这些对话过于残忍现实，而这个叫柯巫的机器人，从失忆到得知所有事情始末，有些平静的让人感到不安。
他们会在30岁死去。
接二连三的冲击让柯巫已经无力分辨出到底哪件事更让她无措。
他们没有未来。
“你知道...”柯巫的声音突兀地从机体里发出，金属弹片剐蹭着的噪音让人感到刺耳，“我是怎么死的吗？”
沉默许久，陆桑一摇了摇头：“你的事情从小到大我都一清二楚，但是唯独这个，我始终找不到答案。”
柯巫侧头看向他：“连你都不知道我的死因？”
陆桑一的手握拳抵在唇边，低低咳嗽几声：“你出事那天，基地响起了警报，大批人员往外逃离，基地里里外外都被围住，我赶到的时候被纪朗的人阻拦在外面，后面他们只对外宣布你是因为实验失误导致的化学品泄露而死，没有尸体。”
“我不信你会那么轻易的就离开了，我知道因为实验而死的人不少，但你，你不同，你不会那么不谨慎的，柯巫，你的死绝对没那么简单。”
“可这些年来我找了所有可能，都找不到答案。”
柯巫：“基地的监控视频，还有相关人员你都去找过吗？”
陆桑一：“找过，有的死有的残，或是在我找上门的时候直接逃了，他们都说自己不知道，求我别问了。”
柯巫：“有问题。”
陆桑一：“是，有问题，可我一旦查的深了，第二天，这些人的家人就会全部死于一场意外事故......柯巫，我不敢查。”
陆桑一双手抱住头，“你的死因，我不知道，你的离开，我不知道，就连你的大脑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间暗室我都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面对陆桑一的痛苦，柯巫只是看了一眼后转过头，她闭上眼让意识沉浸在霍闪的治愈光中。
她没有精力和想法去安慰别人，本体柯巫的过往全部摆在眼前了，她却只觉得陌生。
她是谁，她曾经是谁，这些柯巫都得到了答案，她还见到了自己的最后一面。
她终于找回了一部分的自己，柯巫躺倒在游艇上望着蓝天白云，她更了解自己，却又离自己更远了。
本体柯巫的死因始终不明。
互相坦白后，柯巫和陆桑一没再说过一句话，仿佛他们之间的那场谈话已经耗尽了所有力气。吉栗前前后后给他们拿补给，她不懂他们之间有什么矛盾，总是生怕两人有哪一个突然崩溃，但出乎意料的，他们保持着一种微秒的平衡。
吉栗没错过两人之间的任何一句对话，包括陆桑一所说的，他们会在30岁死亡。
她当时听见这句话手抖了抖，没记错的话，陆科长今年27岁了。
他会死吗？
他会在下一个三年后死去吗？
暮色西沉，灿金色的夕阳即将淹没在海平面，波纹泛着金光，游艇后方划过一条浅浅的水痕，与夕阳相反的方向，那场燃烧的爆炸火光逐渐消失，不见踪影。
几天后，游艇停靠岸边。
岸边有几架飞行载具正在等待，在柯巫下来时几个医护人员一下冲了过来：“陆科长呢？陆科长在哪！？”
柯巫眼疾手快地躲闪一边，医护人员们把陆桑一搀扶到医疗车上，他被纪朗抽取了血液和基因细胞，整个人看上去瘦骨嶙峋，如果死亡速度加快的话，他也许活不了多久。
柯巫正看着被医疗器械包围的陆桑一，肩膀忽然被人拍了拍，转头一看，是吉栗。
长发吉栗说：“你要不要和我们回去，陆科长的情况不是很好，需要很长一段时间的治疗。”
柯巫盯着她看了半天，盯得吉栗浑身不舒服，她才突然说：“你的头发，长了。”
吉栗有些意外，但还是说：“是的，在冷冻舱里被营养液养长了。”
柯巫：“你不是上传了云端吗？”
这人怎么知道的。
长发吉栗顿了顿，在游艇上，陆科长没提起过这件事啊，柯巫身上的很多谜点，吉栗一时半会解不开，也不好问陆桑一。
她犹豫着要不要相信柯巫。
直到现在，吉栗还不知道柯巫就是极夜，在她的意识里，极夜是觉醒后的机械生命，而面前这个人，是陆科长的老朋友以及暗恋对象，叫柯巫。
陆科长和她说了那么多，这个人，应该是能相信的吧。
长发吉栗：“我的身体没死，现在是我，云端的也是我，等于说两个我存在于不同的世界。”
“两个你存在不同的世界，”柯巫喃喃道，“既然有这种办法，本体为什么还是死了......”
吉栗对柯巫嘴里偶尔冒出的“本体”，和她自己说起柯巫好像是另一个人的态度只能糊涂了事，太多事情她暂时不能过多了解。
“你要和我们一起走吗？”吉栗问。
“......还是算了。”
柯巫说着最后看了眼陆桑一，对她来说他只是个陌生人，本体和他之间的纠葛和柯巫无关。
她很清楚这点，陆桑一也是。
机器人朝着另一个方向离开了，她的背部机壳全部溶解，裸露在外的电子元件和数据线大部分都被烧焦了。
她其实没地方可去，现在她不是极夜，不用担心被拦着，去哪儿都可以，可她又觉得无处可去。
陆桑一坐在医疗车上，望着渐渐走远的人没有言语。
吉栗目送柯巫走远，她来到医疗车附近，有些担忧地问：“陆科长，您的朋友离开了。”
陆桑一喉咙里发出浑浊的一声“嗯”，他说：“她已经死了，现在的她是另一个生命。”
这话像是天光忽然点在了吉栗的头上，她愣了愣，茫然思索片刻得出一个结论——柯巫成了觉醒生命。
就像云端吉栗一样，可以占用任何载体作为自己的身体。核心暗室里的那个残影柯巫大概就像是现在的吉栗。
吉栗摇摇头：“真让人捉摸不透。”
既然她们可以做到两个人共存，为什么柯巫不可以？
为什么她选择了毁灭？
没人知道原因，就连柯巫自己都不知道。
-
在长发吉栗进行营救任务的同时，云端吉栗也在积极对抗觉醒云端。
衡定不死科技二分厂被特情局征用，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所有科研人员都被严加看管着，消息垄断，无法传回总部。
中心城总部很快就发现了问题，不死科技总部不断向上级申请前往衡定维护二分厂网络，均被驳回。
许玉第十几次收到驳回申请时，上面署名的批准人是——吕瑛。
她气得砸了不少东西，周围的科研员们战战兢兢，大气都不敢喘一声听着许玉破口大骂：“她算什么东西！都是被电子镣铐锁起来的圈养猪，居然还能审批出城申请！！她凭什么！”
一旁的科研员小心翼翼的哄道：“许特助，您别跟她置气，现在纠察局都是一盘散沙，成不了气候的。”
许玉猛然扭头，眼睛死死瞪着科研员：“你们最近看到陆桑一没有！”
科研员连连摆手：“没有没有，我们得到消息说陆桑一似乎失踪了，已经很长时间没有露面，现在纠察局的事务都由他的助手汤览代管。”
“失踪了......”
许玉低声重复着，正想询问情况时，胸腔忽然传来一阵剧烈疼痛，身体不由自主地痉挛抽搐，许玉砰得一声倒地，脸硬生生砸在冰冷的地板上，她的牙齿止不住的打颤。
天旋地转的晕眩中，许玉听到科研员们匆匆忙忙地四处翻找她常用的药物，噪杂嗡鸣声不断，一时分不清是噪音，还是脑子里的杂音。
意识模糊间，多年前一个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那声音像是在宣判死刑，在多少个午夜梦回中都让她难以忘记。
......
......
......
反复多次，不停回响。
她的脑海里只剩下几个字——
他们没有未来。
狗屁，狗屁，全是狗屁！！
她才不要听一个死人的话！
许玉死死咬着牙，强迫自己对抗身体的负面状态，耳边噪音越来越响，在她拼命挣扎后意识终于从昏暗中回归到了现实。
视线慢慢恢复，听觉恢复，科研员们七嘴八舌地说着：“许特助！您看得到我吗！不是吃过药了吗，这药没用啊！！”
“完了完了，快送去医院！”
“一般医院治不了许特助的老毛病啊！！”
许玉艰难而虚弱地说：“我没事，刚才只是，意外情况。”
众人还是不放心，许玉最近病症发作的时间越来越频繁了，一个月甚至有两次病倒的情况。但许玉仍然坚持说自己没事，其他人也不好说什么，只能作罢。
在人群散去后，许玉撑着身体从休息室的床上爬到角落的医药柜旁边，她拿出四五瓶颜色不同的药剂和药片，全部打开灌进嘴里。
特助的白色制服被药剂染脏，许玉仰着头不停往嘴里倒药，她闭着眼紧皱眉头，不顾一切地狂吃药物，仿佛这样就能抵抗转基因细胞快速分裂的副作用。
柯巫曾经说过，他们没有未来。
许玉不信，她偏要活到五十岁给那个人看看，谁是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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