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年前的冬季,京都下了一场百年难得一见的大雪。
祝白那时就已经是个病歪歪的小孩了,热爱作死的性子也是与生俱来不逞多让,并作得颇为迂回颇有美感——他尚在病中,见外边漫天鹅毛大雪纷纷扬扬,突发奇想,非闹着要出去农家乐堆雪人。
京都跟“农”字挂上关系的,只有城郊外的几个小村落。
彼时道路还不像如今这般平坦宽敞,用的也是不防震不保暖的马车,况且外边是天寒地冻滴水成冰的酷寒时节…反正但凡家里还有个能喘气的主事儿,都不可能让个小孩子大雪天往外跑,还是往城郊跑。
但家里能主事的只有祝白了,估摸只剩半口气。
他带上当时在他跟前的新晋红人,也就是言机,一起去了郊外的乡村。
正所谓是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村子里的人想来没听过道上这条规矩,天还大亮,便试图杀人。
那个时候,老太后去世不久,民间各种思想主张你方唱罢我登场你来一拳我一脚,可谓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但不论是公还是婆,也不论彼此撕扯殴打成什么架势,自由平等终究是长唱不衰的主题。
京都倡导女子进学堂,鼓励男女平权,但一切都才开始,且不说数千年的淤泥一朝一夕不可能被清除,就是被清除了,暂时也清不到这穷山僻壤。
繁荣来源于千年底蕴,却也是同样在思想戴上了千年镣铐。
养儿防老,养女儿不成,是那时的祝白都略有耳闻的歪理。
过早到来的寒潮冻伤了麦穗,厚厚的白雪掩盖了泥土,当家中存粮难蓄,不能干活的女孩儿又嗷嗷待哺时,重男轻女的父母会做什么呢?
会送人。
可如果没有人要呢?
那就丢掉。
丢在冰天雪地里,孩子的啼哭声被风雪吹得好远,慢慢地,也就消失了。
当专门用来丢弃女孩的“女儿塔”被拆除填埋,随便哪一道漆黑的深沟,就成了她们新的归宿。
那时,祝白掀开马车窗帘的一角,就瞧见一群男人,拎小鸡崽似的拎着些小女孩,在往深沟里丢。
祝白只看了一眼,却清楚记得,那些男人中有老人,有中年人,甚至有几岁的小男孩。
他们重复着父辈们做过的事,他们不知道那不应该做的吗?
或许并非全然无知没有察觉,只是不愿承认罢了,他们成群结队,自欺欺人,一同行恶于天光下。
而那些女孩儿,天命所定,本该是死在那里的。
祝白往旁边翻了个身,脸颊靠在江一川的肩膀,闷声闷气,“师父后来跟我说,其实阴差都已经在那里候着了,但我一介凡人,阴阳相悖,死期未到,他们也奈何不了我。”
说着,睫毛承受不住落在上边的阳光似的轻轻颤了一下,露出个浅淡的笑。
京都城外三个村子,八道深沟,祝白那次救下了五个女孩,里面有一个尚在襁褓里的婴儿。
然后,祝白派人去村落里一家一户地敲进去,买走了十多个他们不愿意养育的女孩。
祝白看着江一川清澈明亮的眸子,捏了捏他的脸,“她们之间,有的人还没有取名字,生死谱上也还没记名字,师父说,她们的命数被我改变了,如果将来想好好地活在人世间,最好就都不要有名字。”
师父还说,改了别人的命数,将来牵扯出的因果,好坏不论,都会受在祝白身上。
但祝白是不信命数,也不信因果的。
在他病重难愈的时候,所有医师都断定他会死,他没死,在他出生之际,冒出来的那一堆算命的,说他活不过五岁,他也活过了。
后来又说他活不过十五岁。
祝白不信。
天命是什么,神又是什么,因它生来就比人要高贵,就可以决定谁生谁死吗?
因他们生来是人,便是可以被随意摆弄的蝼蚁吗?
祝白不信,且愤怒。
病痛折磨得他偏激又极端,祝白从不觉得自己是个善良的人,也忘记了瞧见男人们把女孩儿丢进雪地时有没有生出恻隐之心,现在想来,他起初只是为了那点“不信”,为了跟所谓的“天命”唱反调,救下那些孩子。
当然,这些就不用告诉江一川了。
江一川沉默了。
比起祝白,江一川其实要更早地知道这些事情。
并不是多么不寻常的事…瞧着淳朴敦厚的村民乡下人,其实手段才带着最原始粗糙的恶毒。
他的爹娘也是生过女孩儿的,可从江一到江五,都是男孩子。
江一川从未见过他的姊妹,他不是女孩,也不知道父母是怎样对待女孩的。
但那些人也许并不像祝白所说,是因为贫穷丢弃女儿。
也许只是想要儿子而已。
故意在寒冷的天气用残忍的手段杀死女孩,就像是一种隐晦的宣告。
对着不知道存不存在的神灵,对女孩的灵魂宣告,我家并不欢迎女儿,来了女儿是会被冻饿而死,会被这样残忍对待,所以请下一个孩子是男孩吧。
祝白说得轻描淡写,江一川却似乎能瞧见白茫茫一片,稚气的孩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在雪地里,他伸手拽起那些跌落深渊绝望的女孩,如神明般赐予救赎。
江一川度过了很多很多个冬天,知道京都的冬天有多么寒冷,而祝白的手腕那么纤细,脸颊那么苍白…不得不说,祝白此人的洗脑能力颇强,与祝白相处这样久,江一川已经完全忘了,初见时,祝白可是一言不合就要上手揪师父胡子的。
他的心里涌现出一阵一阵的疼惜,江一川轻声问:“很冷吧?”
祝白含糊道:“还、还好吧。”
他也不知道江一川为什么突然又莫名其妙地心疼起他,但不影响他多委屈似的一边哼唧一边往江一川身上蹭。
心疼得不得了的江师兄显然忘了,就祝白那小身板,别说伸手去拽深沟里的女孩子了,就是那些人高马大做惯农活的男人,他也不可能靠自己解决。
祝白也没跟江一川说,他那年出了门其实就后悔了,就是怕丢脸才没说要回去,雪人是没堆的,他一直窝在马车里抱着暖捂子。
而作为一个富贵大少爷,且是个手无缚鸡之力挨一拳可能会直接告辞这个人世间的富家大少爷,除了个胖乎乎顶多能比祝白多挨两拳的言机,肯定也是要带上十来个壮汉家丁的。
他的壮汉家丁去救人的时候,还把个别试图来阻止的男人打了一顿。
祝白一边回想自己纵容恶仆伤人的盛况,一边砸吧砸吧嘴,“师兄,阿白要喝水。”
江一川就挂着只祝白,起身去给祝白倒水。
祝白平日里娇气任性,天天做一些除了江一川任何一个人可能都要炸毛的事情,稍微乖巧一些,就显得格外乖,特别好。
江一川也想不出什么词,就觉得,祝白特别好。
再然后,特别好的祝白日里抱着他睡了大半天,夜里又跟他说了一宿恐怖故事。
就这样,又一个月过去了。
这个年龄的女孩儿正是调皮活泼的时候,再加上祝家的姑娘从来是当男孩子养的,也不拘着,时间越长,垫着脚往外瞟的姑娘们越多。
瞧那蠢蠢欲动的小眼神,祝白敢说,要是墙底下有狗洞,怕是钻出去绝不带犹豫的。
为了避免那群姑娘无中生洞,祝白抱着他的香炉,江一川抱着他的笔墨纸砚和他俩的被子,索性举家临时搬迁到小阁楼。
当然了,姑娘们跟在后边,搬衣衫的搬衣衫,抱枕头的抱枕头,连话本子们都一一拣来了。
祝白觉得按自己这样严防死守,别说姑娘,一只耗子都不可能从他眼皮子底下窜出去。
再然后,就有个姑娘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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