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暗箭

同面前制服革履的检察官进行了一番激烈但有所克制的意见交换后,作为辩护律师的宁绥终于为自己的委托人争取到了一个还算满意的量刑建议。

至少得让委托人看出来,自己的确有在尽力帮他争取权利。宁绥的戏已经做足,下一阶段的钱也就稳稳地赚到手了。

“基本上,检察院给出的量刑建议就是法院最终判决的量刑,不会有太大出入。如果没有异议,就把认罪认罚签了吧。”

检察官递来一份文书。委托人狐疑地看向宁绥,用眼神询问他的意见。

“签吧,法官会看你的认罪态度。”宁绥很给检察官面子。

至此,检律双方对视一眼,从刚才就吊在胸口的一口气终于松了下来。检察官在桌面上翻翻找找,蹙眉说:

“诶,印泥呢?我记得上次放在这里的。”

本就急着下班,印泥却怎么也找不到,宁绥转转眼睛,心里冒出个办法。他打开手机看了眼时间,农历七月初五,将近傍晚六点,是酉时。趁旁边两人都不注意,他把手藏在桌底,暗暗掐指起卦。

“卦象是大安、小吉加小吉,应该是没丢,在西南边。”他心说。

往外看去,西南方是另一个讯问室。宁绥轻声提醒:“应检,要不去那边问问,是不是被拿走了。”

不一会儿,检察官满脸无奈地带着印泥回来了。

小事而已,没有人会细想,都只当他是误打误撞猜出来的。检察官一一清点了必要的案卷材料,出于礼貌,一路把两人送到检务大厅门口才离去。

这检察官名叫应泊,年纪和宁绥相仿,刚入额不久,身上还没有沾染那些司法老江湖的油滑气,相处起来还算舒服。站在门口,宁绥反复叮嘱委托人取保候审期间千万别犯事,也别逃跑,再扯出一个疲惫的假笑跟对方告别。

而后,他打开手机,点开置顶对话框,发出了一条消息:

“该出发了,我去接你。”

接收信息的是他的另一位委托人,名叫乔嘉禾。三天前,她的父亲持刀将她母亲杀害,后被公安迅速采取强制措施。作为一个涉世未深的大学生,走投无路下,乔嘉禾选择来到律所,找到律师求助。

然而,她的诉求却与刑事诉讼无关,而是请求宁绥于今晚同她一道前往城郊的一处废弃工地。她说,那里或许能找到她父亲行凶的原因。至于为什么目的地会是废弃工地,乔嘉禾的解释是,她在父亲的导航软件和备忘录里发现了这一地点,最后一次行程时间是三天前晚上八点四十分,随后便回来犯下了血案。

“爸爸叫乔兆兴,在望海市博物馆工作了一辈子,身边的人都评价他性格宽厚温和。妈妈叫庞净秋,是望海师范大学社会学专业的老师,他们两个大学时就在一起了,我长这么大从没见他们吵过架,那晚他们也没有发生任何冲突。我难过归难过,但爸爸不是会无缘无故行凶的人,我不是在替他辩解,他一定遭遇了什么。”彼时,乔嘉禾如是解释。

宁绥说:“如果你决定委托我做辩护律师的话,有一句话我得说在前头。故意杀人,还是既遂,以我的能力,不一定能从法官检察官的手上保住他的命。”

“既然他做错了事,就要付出代价,您不需要有太大压力,我只是想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二人约定在乔嘉禾现居地小区门口会面。现在虽然是闷热的夏季三伏天,她却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还戴了一副口罩。

宁绥见状,将空调温度调低了一些,问:

“那个人后来又打电话了吗?”

乔嘉禾叹了口气,从口袋中拿出一部手机,调出通话记录:“没有。我试着打回去,也没有人接听。”

据乔嘉禾所说,事发后她在父亲的手机里发现了一个奇怪的号码。结合乔兆兴在手机备忘录里记下的“工厂宿舍2幢209”,她猜想,会不会是工地里的某个人用电话将她父亲约出去的。

可什么人会在一处废弃工地停留呢?

在绝大多数刑事案件中,侦查取证主要都是公安的任务,而非律师。宁绥之所以愿意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陪她跑一趟,原因无他:

她给得实在太多了。

这当然是玩笑话。他不是没尝试过劝说她将线索告知警方,但结果并不出乎他的意料——警察压根不听。乔嘉禾是个倔脾气,铁了心要去一探究竟,宁绥当然不能眼睁睁看着一个年轻女孩独自前往废弃工地那种地方,且不说其他,但凡有潜藏其中的流浪汉盯上这个女孩,后果不堪设想。

“宁律师,你相信鬼神之说吗?”副驾上的乔嘉禾突然问。

宁绥挑眉:“你不会是想说,这案子是个灵异事件吧?”

乔嘉禾不置可否,算是默认。

宁绥跟她打起了太极:“我信不信不重要,重要的是承办的公检法人员信不信。”

没能得到确切的答案,乔嘉禾陷入了沉思,似乎在犹豫什么。虽说夏季昼长,但眼下也将近入夜,即便是自认有点拳脚功夫的宁绥,一想到要去那种荒凉又藏污纳垢的地方玩探险,心里也难免发怵。他加快了车速,力求快去快回。

此处早期是个烧煤的供暖厂,因为近些年来国家号召环保清洁,便关停了,渐渐荒废。宁绥将车停在供暖厂大门外一处隐蔽的树荫下,从后备箱中取出一个巨大的黑色背包。乔嘉禾见了疑惑问:“这是什么?”

宁绥清点了下背包里的物件,卖了个关子:“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但背包拉链处突出的一截泄露了些许线索:那明显是一把长剑的剑柄。乔嘉禾虽然心有不解,但识趣地没有追问,跟在宁绥身后,快步进入了厂区。

天边的夜色已经慢慢爬升上来,地平线上残余着一角霞光。穿过宿舍区的一幢幢平房,宁绥停住了脚步,眯起眼睛辨认铁门锈迹斑斑下的字眼。

“209,是这间。”

奇怪的是,在他们脚下散落着许多黑色羽毛,羽毛上还黏着肉红色的残渣,散发着刺鼻的腥臭味。铁门被老式锁头锁死,宁绥放下背包,抽出了那把不甘埋没在包里的长剑,剑锋对准锁头锈得最深的地方。

“宁律师,直接破门……这样合适吗?”乔嘉禾插了句嘴。

“好像不太合适。”宁绥沉吟,“那我跟里面的东西打个招呼。”

他一手执剑,另一手轻敲了四下门。里面没有传来回应,他便又一次举起剑,直直劈砍下去,锁头应声而落,铁门“吱嘎”一声,微微敞开了一条罅隙,从罅隙中向内窥视,只有不见五指的黑暗。

“要进去吗?”宁绥把着门框,向里面努了努下巴。

乔嘉禾犹疑着,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但宁绥没有立刻闯进去。他从背包夹层里摸出三支香,用打火机点燃,先从门缝中伸进屋内试探。半晌,他缩回手,其中有两支燃烧的速度格外快。宁绥抿了抿嘴唇,沉声道:

“人忌三长两短,香忌两短一长。”

他将长剑立在墙边,抬手掐出几个手诀,口中同样念起咒来: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广修亿劫,证吾神通……急急如律令!”

这一副模样彻底把乔嘉禾唬住了,她结结巴巴地:“您……”

“你们上大学不学么?”宁绥半开玩笑道。他推开铁门,一股河湖死水才会有的腐臭气息扑面而来,熏得他直欲作呕。乔嘉禾打开手机电筒向屋内晃了晃,里面似乎空空荡荡的,留下的生活痕迹不多,只有最里面摆放着一张桌子。

而在桌子正上方,有一方平台,平台两侧立着两支已经熄灭的蜡烛,中间则是一尊黑色神像。

看布置,这里是一处祭坛。神像构造并不复杂:通体都是金属质感,底座中间被凿空,用以承载神像主体。形象是九首、闭目、鸟翼、利爪的神明,正面左右两首中间夹着的是一条中空的断颈,而神像两爪指尖托着一颗头颅,想来便是那断颈上的了。

正当乔嘉禾凝望着这尊神像出神时,宁绥的目光却投向了神像下的杂物。桌面上除了一大堆瓶瓶罐罐,还有两个木印和两条黑罗绳,绳上钉了四个铁钉,木印下压着几张小纸人,纸人头顶都缠着人的头发,最后是朱书符命一沓。桌子下方还有一格储物柜,臭气正是从中涌出,他掩着口鼻打开,尽力分辨着柜中之物,却差点被吓得跌坐在地。

那是一具被砍去了四肢,剜走了五官与内脏的尸体。

“宁律师?”乔嘉禾察觉到了他的异样,凑过来一同查看,也被吓得尖叫出声。

“……还是个孩子。”宁绥手忙脚乱地拨打电话,“得报警。”

电话很快接通,宁绥连珠炮一样把地址和情况告知给接线员,但话刚说到一半,他耳朵动了动,目光渐渐上移。

头顶有东西在动。

他不动声色地将乔嘉禾护在身后,仰头向上看去。棚顶上攀附着一个满身血污、目眦俱裂的人形生物,脑袋倒垂下来,稀疏的头发随风来回飘荡,看不清五官,只有灰青色的瞳仁冒着森冷的光。

也许是被宁绥手中的长剑威慑,那个怪物迟迟没有扑上来,只是挂在原处。怪物的涎水和着脓血“啪嗒、啪嗒”地滴落,敲打着宁绥紧绷的神经。

“咯吱、咯吱。”怪物行动迟缓,每动一下,身上的关节都会彼此摩擦,其尖锐刺耳不亚于指甲刮过黑板的声响。

“我的天啊……”他听见乔嘉禾的暗叹。

双方形成对峙的态势。宁绥死死盯着怪物的动作,心中倒数着,只待怪物发动攻击:

“三、二——”

“小心!”

黑暗中骤然传来一声急呼。与此同时,有劲风掠过他的头发,宁绥只感觉彻骨的寒意在空中一滞,他拉着乔嘉禾侧身闪躲,回过头时,余光瞥见一道红光迅雷般飞来,堪堪贴着他的耳朵擦过。

等反应过来,宁绥朝红光飞去的方向看去,那竟是一柄红色长枪,通体缭绕着烈火般的光焰。枪尖将那怪物钉在地上,怪物极力挣扎,想把长枪从自己胸膛抽出去,但只是片刻,便不甘地随长枪一同消散了。

宁绥忙转头,寻找长枪的来处,入目的是一个高个子青年。青年打了个响指,指尖燃起一簇火苗。看清彼此面容后,他和宁绥不约而同地惊声道:

“是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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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暗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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