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望月

“我上一次看到这般美景,还是在归诩的天婺山上。后来,蠡罗山瘴气缭绕,百虫走兽很难正常存活,全异化成了狰狞古怪的样子,但都在苦苦挣扎,不甘心就那样屈辱地死去。”

夷微抬手托住几只向他飞来的萤火虫,用指尖轻轻拨弄着它们的尾端。萤火虫乖巧安静地趴在他掌心,看上去也颇为惬意。

“我很喜欢这种小生灵,明明脆弱得只要一击便会殒命,却仍然竭尽所能在天地间彰显自己存在过的痕迹。当初我不顾一切要向尧帝使者泄露天机,也是出于这种‘喜欢’——因为喜欢,所以不愿你们受难。”

“你后悔过吗?”宁绥问。

“有过吧,不可能完全无怨无悔。我不是至圣的贤者,也有七情六欲。借着韩士诚的躯壳离开阵眼后,我曾一度想过将蠡罗山屠杀殆尽,但终究下不去手。我为他们献出了最宝贵的年岁,要是毁在自己手上,那我这四千年不就白费了吗?我总共也才五千多岁啊。”

他用指节敲着额头:“这种心态叫什么来着……对,沉没成本。”

宁绥一只手跟他十指相扣,另一只手指向天边的圆月:“至少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嗯,如果不是你,我现在还在外面流浪,掰着手指头等死呢。”夷微蹭了蹭他的鼻尖,“之所以一直瞒着你,也是怕你知道一切后,困在归诩的身份中出不来,那样对你来说不公平。”

“归诩是我,所以我会出手收拾烂摊子;但我不仅仅是归诩,我有更广阔的人生。谁要是反对,就让归诩本人跳出来跟我切割吧。”

宁绥倒是想得很通透,不在意地耸耸肩,转而问:“对了,你就这么回去,蠡罗山的人难道认不出来吗?”

夷微无奈摊手:“你猜他们为什么要叫我无相尼?没人见过怒目明尊长什么样。”

“蠡罗山的情况很特殊,算是个小型的奴隶制社会。因为环境恶劣,种也种不出什么吃的来。早年有我坐镇,他们的日子还算过得去,开始采牲拜鬼之后就只能吃毒虫了,有时还会吃人。”

“吃虫子?吃人?”宁绥大跌眼镜。

“是啊,很离谱吧?”夷微的眼神变得悲怆,“底层人吃虫,上层人吃人。毒虫都是沾染了鬼傩怨念的产物,吃得越多,被侵蚀得越深,也就越容易被控制。”

“为了纪念牺牲的人们,蠡罗山先民把十二刀兵阵落成的那天定为‘镇蠡节’,后来镇蠡节被族长云权篡改成了祭拜钩皇的节日,每年固定从各户挑选三对童男童女,制成人牲献给钩皇,这就是‘采牲’。家底稍微殷实的会用食物从别家换孩子应付云权,云权也不深究,他要的就是族人们彼此互害,这样就不会有人把矛头指向他和他供起来的邪神。”

他长叹一声:“这些事都是云权的女儿云弥告诉我的。她不愿与父亲同流合污,会暗中进行阻挠,是我在山里的内应。韩士诚也是在她的指引下藏进阵眼,惊醒了我。可自从溯光现身的那天,我就感应不到云弥了。”

“暴露了?她是族长的女儿,还会有敢对她下毒手的人吗?”

两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想到了同一个人。宁绥脸色变得难看:“虎毒不食子啊……”

“他们怎么对待我,我都可以不在乎,但我绝不能容忍他们忘记和颠覆过去,甚至戕害同族,手足相残。”夷微牵起他的手,“阿绥,我能信任的只有你了。”

眼见着夷微的视线黏在了自己的嘴唇上,彼此之间距离也渐渐拉近,宁绥纠结半晌,还是推开了他。

“回去再说——这里蚊子有点多,我锁骨那里好像被咬了一口,特别痒。”

一整天的考核结束,邓向松给徒弟们放了假,让所有人开开心心过节。

“嘉禾。”

郝思宸将乔嘉禾拉到自己房间,转身拿出一样东西塞进她怀里。

“帝钟剑?”乔嘉禾连忙推辞,“不不不,思宸姐,我不能收。”

郝思宸按住她的手:“嘉禾,听我说,你师公年纪大了,虽然道行高,但精力毕竟不比年轻时。如果我们三个都去了蠡罗山,留他一个守在山上,再像这次一样出现动乱,我们赶都赶不回来,所以我要留下来帮他打理道观。”

“可是,可是我……”乔嘉禾结结巴巴。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帝钟剑是北帝派镇派三剑中戾气最重的一把,我也是磨合了很久才能驾驭它。”郝思宸叹了口气,“我很喜欢你,你就像我的亲妹妹一样,我想跟你说点心里话。你知道,我当初为什么会上山修道吗?”

乔嘉禾摇了摇头。

“我二十多岁的时候,跟你一样,也在读书,读的是生化环材的天坑专业博士。那几年过得非常痛苦,因为写不出论文,头发大把大把地掉,还要忍受导师的脾气,生怕他不准我毕业。有一天我刷到了邓老天师的直播,他不会在平台上讲祖师爷的教义,只是分享自己的人生经历。比起一个传教者,他更像身边的长辈。我跟他说了自己的困惑,他只问了我一句话:毕不了业又能怎么样呢?”

“明白了他的用意后,我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做醍醐灌顶,二十年的教育都没有过的顿悟的感觉。从前我总是担心这个,担心那个,担心自己一失足成千古恨,但事实就是,担心也没用,要么咬着牙去做,要么放弃,不论做出什么选择,天都不会塌下来。所以,我最终决定听从心里的声音,姐不学了,不伺候你们这群学阀了。”

她故作潇洒地摆手,乔嘉禾忍不住笑了出来。

“小绥把你的事告诉我们了,大家都知道,你之所以拜进北帝派师门,就是想要手刃仇人。既然想做,那就去试一试,就算你道行还浅,还有你师父和师伯兜底。相信他们,也相信你自己,不要让自己后悔!”

乔嘉禾无言,将帝钟剑拔出鞘,剑身反射着灯光,映照出她的面庞。整把剑沉甸甸的,把责任和期望压在了她的肩头。

“好,思宸姐。”她郑重地点一点头,“我会尽力的。”

徒弟们都各自散去,邓向松离开正殿,来到后院的一处墓碑前,拿出一个铁盆摆在地上。邓若淳提着一沓纸钱,端了两碟糕点,腋下还夹了瓶酒,远远走来。

“爸。”

邓向松应了一声,抽出手帕,轻轻拂去墓碑上的浮灰。他的指尖留恋地掠过墓碑上的字眼:

“故妻关霞之墓。”

父子两人摆好菜肴,生起火来,把纸钱一张张丢进火盆。

“爸,你说,妈已经投胎了吗?要是没有,怎么中元节也没回来看看咱们?”

“哪能想回来就回来哩?下面也有自己的规矩。”邓向松倒了杯酒,酹在碑前,权当祭奠,“我看过元辰宫,她挺好的,什么都不缺。”

邓若淳学着父亲的样子祭奠:“妈,酒和糕点都是小绥从北方托运过来的,他跑了好几个地方才买到。我们要出发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打怪了,你保佑我们平安回来。”

他跪着向墓碑行了个子午诀,伏倒磕了几个头。墓碑没有回应,邓向松却开口叮嘱:

“万事小心。”

记忆里,自母亲走后,父亲一向沉默寡言,几乎从来没说过贴心的话,只在面对弟弟时会流露出慈爱的一面。邓若淳失笑道:“爸,你是在担心我,还是担心小绥?”

“手心手背都是肉,哪个都担心。”邓向松又斟了两杯酒,“再跟爸喝一顿吧,你长这么大,连大学都是在家附近上的,还没一个人去过那么远的地方呢。”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人们总是习惯将特定的某天以特定的形式铭记下来,连带着情感一代代传承下去。

因为总有些事不能遗忘,不敢遗忘。

*

宁绥把行李都拉到正殿前,师弟们刚做完早课,以为他是要回望海市工作,照例挽留他:

“师兄,又要走了?多留两天呗?”

而后,他们看见邓若淳也拎着行李,惊得下巴差点掉到地上。

“大师兄,你也要跟着走?”

“怎么,我不能走吗?”邓若淳中二病突然发作,振臂高呼说,“我受够了平淡的生活!大丈夫生于乱世,当带三尺剑立不世之功!”

“那你去找个班上吧。”宁绥提出了个馊主意。

夷微在地图上标出了蠡罗山的大概位置,是十万大山边缘的一处孤峰。宁绥历数着一路需要乘坐的交通工具,只觉一个脑袋两个大。

“先坐飞机,然后换火车,火车坐完坐大巴,再打出租车,后面就只能用脚走了。”他上下打量着夷微,“你的识海里能装人吗?”

夷微委婉拒绝:“识海里没有氧气。”

宁绥失望地打消了念头,继续清点行李:“洗漱用品、防寒衣物、摄影设备……山里没有信号,也没有电。我花好几百买来的太阳能充电板,应该能派上用场。吃的也要自己带,我嘴挑,不想啃虫子。”

话音刚落,乔嘉禾便兴冲冲地从道观外跑了回来,郝思宸跟在她后面,肩上都挎着被塞满的大背包。

“师父!你看这些零食够了吗?”

夷微瞥了一眼自己脚边的米面油,悻悻地说:“我们好像不是去度假的。”

可惜他的抗议没有被任何人采纳,甚至没有人听进耳朵里,他只好灰溜溜地把每一样行李都塞进自己的四次元识海里。宁绥看了眼时间,惊呼:

“时间不早了,快赶不上飞机了。”

他拉上其他人,向道观内送行的众人挥手:“都照顾好自己!等我们的好消息!”

再多的话语都化作了不舍的眼神,邓向松抽了抽鼻子,还是不放心地叮嘱:

“有事一定要烧表文给师父!”

大家中秋节快乐!我也没想到文中时间线居然跟现实合上了嘿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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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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窝藏思凡战神犯法吗
连载中庚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