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好合作,步睢双手负于身后,怡然自得地迈步出了客舍。
见他出来,守在门口的赵乙忙不迭上前,谄笑道:“我送大夫。”
“不必了,”步睢斜视他一眼,意味深长道,“合作既已达成,往后自有相见的机会。你不如多去照顾自家主人,莫要让她累倒了才是。”
言下之意,是让他监视好栾玄芝。
赵乙不傻,自然听懂了。只是他总感觉家主怪怪的,似乎……较之前心思更为深沉了?
他瞧着那双冷冽的眼睛,不禁有些发毛,而后马上逃避似的移开视线,谄媚着点头哈腰道:“小人自会照顾妥帖。”
“那便好。”步睢目光沉沉地看着他拱起的后颈,别有深意地说了一句。
话落,才又恢复成原来那副慵懒姿态,悠哉悠哉地出了门。
下午,他先是去打铁铺子看了看铁器淬炼,而后又转悠着出城去巡查农作物生长情况,听取几位农户所反馈的需求、问题,并当场提出些举措,帮着几个农户干了些农活。
等到干完这些,又转去了乡校,准时准点给大家讲课,一直到太阳落下山,才又散了课,转回了府。
回到府邸,饭食已经备好,弥珏也从市井回来,正在府院中习剑。
步睢叫了他一声,邀他入了席,二人趁着摇曳烛火,一边吃一边聊了起来。
卸了佩剑,弥珏跪坐席上,一双雪亮眼睛里溢出满满崇拜之色,开口便滔滔不绝地向步睢说着今日所见所闻。
话间大意呢,是夸临旸城中商品琳琅满目,街市热闹非凡,商贾往来不绝,城中执法严明,百姓安居乐业,好一派其乐融融的祥和景象。
末了,又水到渠成的,大夸特夸步睢治邑有方,学富五车,有经天纬地之才……如此溢美之词铺天盖地涌来,倒是让一向厚脸皮的步睢都听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基层治理,最苦最累的还是基层工作者,他倒是没多苦。
于是,他红着脸说了几句是官吏们能干,城内外百姓勤劳,这才得以有此般成效。
可弥珏依旧很激动,简直快要把他夸出花儿来,等到夸完,才又怀着一颗赤子之心,极为热忱地追问起他的治邑良法。
步睢想了想,倒也没觉得有什么可避讳的,若是能借此机会留下这么个勤学好问的年轻人,好好栽培栽培,培养成燕国骨干人才,那自然是美事一件。退一步来讲,就算弥珏不打算留在燕国,那将以民为本的治政之策授予对方,起码对此后弥珏治下百姓也是好的。
诸侯林立,大一统又非一日之功。如今他所筹划的一切,也只是先富国强兵,打好基础,为将来的角逐做准备。教便教了,哪怕日后他同弥珏站在对立面,他也是有法子牵制的,眼下乱世之中,还是尽量保住百姓,能让百姓过得好一点便是一点吧。
想清楚后,步睢这才侃侃而谈,讲了一大堆治政良策。弥珏自然也十分恭谨,聚精会神听着。
如此述完,待到末了,步睢决定试一试,主动向弥珏抛出了橄榄枝。
可这话,到了弥珏那儿,却如同平地起惊雷。
“元真兄之意……是让我做掾属①,辅佐你治理临旸城?!”弥珏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惊呼一声。
“正是。”步睢坦率承认。
“不可不可!”弥珏闻言眉头霎时紧蹙起来,他又羞又惭,连忙摆摆手,焦急拒绝道,“我无才无能,怎敢担当此重任!弥珏初来乍到,怎敢喧宾夺主?城中贤士众多,元真兄还是另找他人吧!”
“哎,子游何必妄自菲薄?”步睢打定主意要留他在身边,便眉眼带笑,循循善诱道,“子游不是想学治事之道么?你做我私人掾属,既不用入邑中官簿,来去自如;又可光明正大随侍我身侧,与我一同出入。如此,我也可将我所学教予你……”
“这……”弥珏有些羞赧却又有些心动,好像是有点道理。
见他有些动摇,步睢又趁热打铁地劝道:“‘行可兼知,而知不可兼行。’②空谈不过辩经,辩得再明,也难抵实干一场。若子游想学些真东西,以掾属身份随我下乡野,进闹市,入官府,岂不方便?”
可以学到真东西……好吧,弥珏承认,他心动了。
“……那好吧。”他这才有些忸怩地答应下来。
“这就对了嘛。”步睢也跟着放下心来,笑了笑。
嘿嘿,赚到一个私人秘书,真不错啊。
“子游放心,”步睢笑了笑,看向身前青年,接着又极为贴心地补充了一句,“你的薪俸,由我私人出,定不会少了你的口实③。”
“不可不可!”弥珏一听这话,原本还因羞愧而低下去的头忽的抬起,他脸涨得通红,紧张而又结结巴巴道,“……哪哪哪有向人求学不奉上束脩,反而、反而倒拿钱财的呢?我从元真兄而学,因未能献上厚礼已是无地自容,如今元真兄如此慷慨,我怎还有脸面心安理得接受?还请元真兄收回此言,不必担忧我,我自有他法可赚得薪俸!”
见弥珏一本正经,浑身散发出凛然正气,义正言辞地拒绝他,他却是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哈哈哈,”步睢眉目染笑,打趣道,“子游跟着我.干,就算是有三头六臂,那也是忙不过来的,又怎会有空闲去挣薪酬呢?”
“啊?这、这这……”弥珏闻此言,脸羞得通红,支支吾吾说不出半句完整话来。
步睢见捉弄得差不多了,才又笑吟吟劝道:“子游何必推脱不要?你为我办事是主,我教授你学问是次,主次分明,子游自然当拿这份薪俸……不过,若子游实在不好意思,不如再兼一职,嗯……那就暂且当我护卫好了。”
之前同那些豪族因土地之事争夺起来,他因一时疏忽,没防备,挨了不少打。还有那群原本占着矿山的商贾,一听他要收矿山为官府所有,霎时怒不可遏,纷纷找上门来理论。他也是经历好一番周旋,讲明政策后,这才得以缓了口气。
可商人们个个精明着呢,他们不愿意放弃自己开辟的矿场,便联合起来,将他这个“无法无天”的邑大夫告到了燕侯跟前。
幸得燕侯是个开明的人,果断站在他这边,让商人们二选一:要么听指挥,矿山还是由他们经营,不过国有民营,得将部分利润上缴官府;要么就拿钱走人,离开临旸城。
商人们在国君那儿吃了瘪,可也没敢说国君的不是,只好悻悻拿钱走人,另寻他处。不过也有个别对他怀恨在心的,不惜派了刺客来杀他。
可恰巧,那刺客是个义士,深夜逾墙入府,见他桌案前油灯长明,只披了件单薄衣裳埋头苦写,嘴里还念叨着什么纺织、农田……
难道真的要杀死一个勤政为民之人?
那刺客摇摇头,他屏气敛息,正打算贴在门前再细细观察一番,可他刚靠在墙角,从纸糊的窗户眼儿里瞧去,便见那人头也不抬,一面奋笔疾书地书写着什么,一面则絮絮叨叨地说:
“子耕来啦,怎么这么晚还不歇息?我给你的药用了么?也不知道对你手臂上的伤管不管用……你今日又是陪我下田,又是护我周全,也奔波忙碌一整日了。我本想着明日悄声走的,可你既然来了,那我也就不瞒你了——城东外引水渠出了些问题,百姓们引不上水,我明日起早去看看,你就不必随同了,你身体有伤,安心在家中休养即可。至于护卫我的人手……我另有安排。”
话落,屋内静悄悄的,只听见屋外草丛里的蟋蟀在叫,步睢正疑惑这扬田怎么不开口回他呢,便抬头瞧了一眼屋外。
可屋外黑漆漆一片,连个鬼影也没有。
“难道我又幻听了?”
他这才停下笔,揉了揉太阳穴,颇有些无奈地感叹了一句。
可他刚说完,余光中便见桌案上跳动的烛火倒伏向一边,屋内也忽的灌入呼呼寒风。
他放下按在太阳穴上的手,抬眸一望,却当场吓了一大跳。
——只见屋中忽的多了一手上提剑的黑衣蒙面人!
是刺客!
步睢立刻反应过来,他极为冷静地握住身侧剑柄,刚准备遽然起身拔剑相向,却不料下一刻,那刺客突然单膝跪地,抱拳说:
“我奉命前来刺杀大夫,可今日面见大夫,方知大夫确如传闻那般贤明。我虽也是士人,可德行比不过大夫,大夫夙夜操劳,心忧民生,我若杀了大夫,岂不是成了临旸城的罪人?此番现身,只为提醒大夫,小心商贾。话已告知,可我心甚愧,无颜再苟活于世——我去也!”
话落,只听咻的一声,利剑出鞘。
步睢猛然意识到什么,他瞪大眼睛,刚要上前阻止,可那刺客快他一步,当场抹了脖子。
顷刻间,鲜血从脖颈处喷涌而出,洒在步睢所制的纸糊窗户上,落下了斑斑点点的梅红,在光影里,妖冶非常。
于是,自那次以后,步睢落下了心里阴影,他再也不敢孤身一人,反而走到哪儿都必须带上护卫。
如今弥珏来了,正好可以贴身保护他,他自己虽会些功夫,可毕竟多个帮手百利无害嘛。
于是,步睢笑盈盈地看向弥珏,以眼神询问他。
弥珏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他臊着脸,终归还是拱手答应了:“……还望元真兄不嫌弃我这破烂剑术才是。”
–
成功聘了弥珏当私人秘书,步睢心情愉悦不少。往后几天,他便带着弥珏四处跑基层,手把手教他一些实际技巧,也教了他如何做好群众工作。而在更宏观上,则讲了些治国之道,讲了孟子的“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政治理念。希望他一定不要忘记,没有百姓就没有权贵,百姓才是国家根本。
弥珏也不负他望,不仅从学,反而举一反三,推出了其他治政举措,这令步睢倍感欣慰。
可祥和的日子总是过得极其快,就在五天后,步睢意外收到一封姜祯寄来的信。
信上说:
有人诬告你谋反,国君现已派人命你返回国都述职,切勿轻举妄动,以免落入小人圈套。
①掾(yuàn)属:指佐治官吏。
②“行可兼知,而知不可兼行。”——王夫之《尚书引义》
意为:实践可以兼带掌握理论知识, 而理论知识不能代替实践。
③口实:一指俸禄。《左传·襄公二五年》:“臣君者,岂为其口实?社稷是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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暂停更新,明年二月回来。
2024.10.27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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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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