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步

06

那是高三开学后的事,是每一个晴荷人都有着深刻记忆的事——林薇父亲,林诚衷在晴荷创办的瓷砖厂于某个深夜发生了大爆炸,当晚值班的工人十九人重伤,三人死亡,轻伤者不计其数。

遇难者家属、记者媒体蹲守在工厂、医院,乃至林家附近。一时间,民怨沸腾,社会哗然。

虚实难辨的“真相”在每一个晴荷人的嘴里发酵、传播,上至花甲古稀的老人,下至学前班的孩童。

林薇没办法像往常一样上下学,在教室里时,有别班的“正义”之士来到四班走廊上对她指指点点,放学离开时,有遇难者家属堵在校门口痛打落水狗般往林薇身上丢着菜叶、果皮,以及各种垃圾。

执勤保安对秩序的维护杯水车薪。

来往的学生神色各异,但无一上前。

我看到万崇站在人群之外,加快了走向她的脚步,却在近处停在了原地。

昔日众人眼中公主一般的女孩,在落魄时依然站得笔直,她走得极慢,平静地接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谩骂、武力,仿佛心甘情愿成为一个无济于事的情绪宣泄所。

但她太瘦弱了,仿佛下一刻便要被人群淹没。

万崇的表情看上去沉重、纠结,以及无助。

我以旁观的视角,看清了他们,最终放弃局外人的身份,跨上前,先于万崇,站到林薇的身边,用书包挡住了部分攻击。

林薇脸上麻木的接受,变成了愕然,她甚至不认识我。

我带她跑出了洪流的漩涡,面对林薇的感谢,说:“很多同学都愿意帮助你。”

比如万崇。

林薇只是笑笑。

我言语太匮乏了,贫瘠到不知如何安慰这个阅历、眼界、心境都远优于自己的女孩。我承认自己是自卑的,各种层面上。

后来,林诚衷受到法律的制裁,该给的赔偿一分没少,甚嚣尘上的声音才小了下去。林薇在学校里的处境随之缓和很多。

万崇肉眼可见的松了口气。我知道这些天,万崇都在暗中护送着林薇上下学,有同学在背后恶意传播事故的影响时,万崇会适当地进行纠正,他以自己的方式保护着林薇。

没几天,学校为压缩班级数量,拆分了四班,林薇被分到十班,成了万崇的同桌。我以为他们终于有机会产生更深的交集时,林薇办理了退学手续。

有人说她转回了北京,也有人说她出国了。

而万崇因为家里的事,没等好好体验这个同桌身份,便失去了机会。

林薇转学后,我经常看到万崇偏着头视线落向窗外。真的是在看窗外吗?我偶尔也会猜他看的是旁边的空位,过去属于林薇的那张课桌。

高三课业异常的忙碌,学校停了高三生的一切校园活动,学生的活动区域稳定在三点一线,教室、餐厅、家。我以为自己更没有机会和万崇有深入接触,但万崇却主动跟我说话了。

那天是一次模拟考试,在我牺牲掉每周末的课余时间补课后,我的成绩有了明显的进步,和万崇分到了同一考场。

监考老师来之前,考生们滞留在考场外的走廊上趁最后一点时间复习着知识点。

我因为看题目太专注,没注意到夹在笔记中的试卷滑到地面上。万崇从旁边经过时,捡起,还给了我。

我道谢,因为他近在咫尺,我把试卷夹回笔记本的动作有些颤抖,这时他问:“很紧张?”

我迟钝地嗯了声,的确紧张,不过不是对考试,而是面对万崇。

万崇笑笑,语气温和地宽慰我:“放轻松。心善的人会得偿所愿。”

我眨眼,其实不太懂万崇这句话的意思,但我知道这是一句很美好的祝福。

我为此感到开心。

可很快我才意识到,万崇口中的心善是指我在林薇被遇难者家属围堵攻击时提供帮助的行为。

因为接下来万崇在我被喜悦冲昏头脑时,问道:“你和林薇有联系吗?”

我愣怔,语气带着疑问地嗯了声,慢半拍说:“没有。”

万崇漆黑深邃的眸底闪过一瞬失落,又好像是意料之中般,怅然若失道:“不知道她现在过得好不好。”

我被他的难过灼伤了眼睛,看清了在青春中越发清晰沉重的爱意。

突然就不难理解,一中拍毕业照那天,万崇为什么前所未有的开心了。因为林薇回来了。

当我因为万崇的拥抱,喜不自胜地离开教室平复心情的时候,我余光本能地寻找万崇,便看到他和林薇拥抱的一幕,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情绪太沉重,我感受到万崇的眼神格外郑重。

郑重中又有几分感激。

他们似乎抱了很久,久到林薇的双手都已经从万崇的后背离开,万崇的手臂还收拢在林薇的肩膀上。

“谢谢你还愿意回晴荷。”万崇说得喉如刀割,可能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句话里的轻描淡写有多来之不易。

林薇是放松的,过去惨烈的经历没有在表面留下痕迹,她依然是那个光鲜优越的公主。

…………

眨眼八年过去。

北京城在熹微晨光中苏醒,数以万计的北漂人开始了新一天的奋斗。

我在合租室友进进出出卫生间的声音中醒来,才意识到自己昨晚到家后加班到一半,趴在书桌上睡着了。

随着我的动作,鼠标移动,熄屏状态的电脑屏幕亮起,被放大浏览的是一张万崇和林薇的合照,他们大学时拍的,较高中的青涩稚嫩,俊男靓女的脸庞上多了精致和稳重,他们穿着笔挺的黑色西装,一起托着一个金灿灿的奖杯,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张图片的命名为“一起拿的第一个辩论赛冠军”。

除了这张合照外,万崇发来的文件夹里还有“在一起的第一天”“第一次约会”“我们毕业啦”“我们同居了”“一起养了猫”“七周年纪念日”“我求婚成功了”等等,时间跨度八年,是高中毕业后,我失去他们音讯的八年,也是他们相恋的八年。

幸福甜蜜是土得不能再土的形容词,却也是一个很难达到的状态。

万崇将这些照片发来,拜托我为他们的婚礼制作一支MV,我因此得以光明正大地窥探他们的**,对他们的相遇、相识、相知、相守,有了更完整的感受。

我回忆着刚刚睡梦中闪现的校园记忆,恍然明白了上次在咖啡馆见面时,万崇身上的古怪之处是什么——

“不是高中时偷偷动了心?”

“是大学。”万崇当时语气笃定道。

他对林薇隐瞒了那个秘密。

那个和暗恋有关的秘密。

门外传来防盗门关住的声音,是室友出门上班了。我适才简单收拾了书桌上的笔记本电脑和工作记录本,拿起发夹收拢住披散的长发进了公用卫生间洗漱。

北京城的地铁四通八达,如蜘蛛网般的交通线路让人怀疑这座城的地下已经被挖空了。

饶是这般,早高峰的场面依然触目惊心,网上热传的挤掉一只鞋、早餐被人压烂、在别人的手机上看小说等等从来不只是段子。

来北京这么多年了,我依然没适应。到公司时,只觉褪了一层皮,还没开始工作,精气神便只剩一半。

也可能是,我自我逃避般不想去处理某一项工作。

我龟速推进着MV的进度,等待着灵光一闪的那刻,找到最完美的呈现思路。

而在那之前,林薇主动联系了我,约我见面聊一聊婚礼的事情。

这是我的工作,于公于私,我自然答应。

我赴约后,发现只有她一个人。等我落座,她简单客套几句,表明来意:“我想拜托你,不用太认真地策划这次婚礼,或者直接不策划,但需要将这件事向万崇保密。”

“为什么?”再好的职业素养也掩饰不住我此刻的震惊,我疑惑出声,下一秒,才抱歉地克制住情绪,说,“我方便问一下,是对我的工作有不满意的地方吗?”

“是我自己的原因。”林薇犹豫半晌,才说,“椰青,我一直记得高中我被人攻击辱骂时,你站在我身边保护了我,谢谢。我很开心能再遇到你,也相信你的工作能力。之所以做这个决定,是我……”

我听到林薇艰难地说出一个结论:“我不能和万崇结婚。”

“为什么,他那么爱你。”甚至比你以为的爱你。

我承认,哪怕时至今日,我依然是站在万崇的立场上看待问题,尤其是当我发现短暂的高中时光中被我遗漏掉的诸多细节后,我越发坚定了这个态度。

我没有贸然替万崇揭晓,而是盯着林薇,不解地盯着她,带着辜负真心的人要吞一万根银针的情绪盯着她。

林薇垂眼,视线没有焦点地落在某处,说:“我也很爱他。”

从事婚礼策划工作的这些年,我见过太多恋人的圆满和闹剧。产生闹剧的原因有关忠贞,有关家庭,又或者恋人在不断的争吵分合后觉得疲惫了,也有恋人分道扬镳的原因是虚无缥缈的一句找不到恋爱的激情了。

正因为见多了遗憾,才知圆满的不易。

我无比希望万崇可以得偿所愿。

“你知不知道……”在我忍不住想要把秘密说出口时,深吸一口气,换了种方式:“你想回一趟晴荷吗?叫上万崇,我们一起回一中逛逛,如果你和万崇愿意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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