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尔达那却并不愿意教祁正印骑马,理由是要帮家里放羊。
张凤侠睿智地看出来他是为了逃避数学补习,当即就坡下驴道:
“放羊的时候不是正好教她骑马!”
于是这件事情就这么定下来,完全没有征得两位当事人的同意。
五月过后的彩虹布拉克天气一直很好,偶尔会有风,但吹在脸上已经不再感觉到寒冷。
一望无际的翠绿草场上,牛羊三五成群,沿着河岸悠闲地吃草。
一大一小两个人背对着石头而坐,各有各的烦恼,祁正印不想学骑马,叶尔达那也不愿意补习,都埋头沉默着。
但一直僵持下去也不是办法。
最终还是年纪大的那个人率先败下阵来,试探着开口问道:
“要不今天先这样?”
不曾想生着闷气的男孩却是腾地一下站起身来,委屈又气愤地冲她大声嚷道:
“我叔叔认识汉字,回去要检查的!”
祁正印万没料到还有这么一出好戏在后头等着,尴尬地咽了口水,垂眸思索片刻,又试探着问:
“要不我帮你写?”
这下叶尔达那彻底说不出话来了,也没办法再继续生气,表情逐渐从愤怒转变为郝然,最后竟还背着手扭捏了起来。
到底还是个孩子啊!
但孩子也明白这不是一件什么光彩的事情,虽然没有魄力拒绝祁正印的提议,却一脸心虚模样,低着头走到羊群里面去了。
叶尔达那不爱读书,却是个放羊的好手。
散乱的羊群被他手中的短鞭规训地服服帖帖,小小的身躯只要一跃上马背,就瞬间变得高大伟岸起来,仿佛充满了无穷的力量,跑起来的时候更是马啸风鸣,简直比那无尽的旷野还要自由。
祁正印突然间就无比确信了一件事情——这个口出狂言的小男孩一定能夺得赛马会的冠军。
又联想张凤侠之前的话。
她说,苏力坦一家天生就是牧民,他们骨子里头带着野性,血管里流淌的不是血,而是草原上的风,山林原野才是他们的归宿,石头房子是万万拘不住的。
紧接着想起巴太。
那个有着一双琥珀色眼睛,却过于冷倨的哈萨克青年。
或许……
他曾经也是如此自由?
思绪纷杂的人将目光从天空慢慢移回马背上,有那么一刹那的错觉,她仿佛看见马背上的叶尔达那变成了巴太。
他身型高大,腰背挺拔,哪怕冷着一张脸,也仍然漂亮得惊为天人。
如果,她是说如果的话,他真的回到年少时候,策马奔驰于风中原野,山川河流倒映在他琥珀色的眼眸里,那将会是一幅怎样美好的画面啊!
她的眼前浮现一抹虚影。
李文秀曾在书中写道:她因为年轻,而爱上了一个哈萨克少年。
但人和人总是那般天差地别,书里所描绘的那种放任自由的爱情,祁正印从未遇见过,也不抱期待。
那都是太过虚无的事情。
祁正印和叶尔达那意外地配合默契,没有人因为被迫学习骑马而感到苦恼,也没有人因为不写作业而受到责骂。
之后两天,也都是如此平稳地度过了。
直到几天后的傍晚,紫红色的晚霞烧透了整片天空,耷拉着脑袋的小男孩突然出现在小卖部门口,她才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
事情果然还是败露了。
巴太在检查侄子的练习册时,发现上面的字迹工整得实在过分,甚至都不用审问,随便一诈,就原形毕露了。
两位肇事者同盟略显沮丧地并排坐在小卖部门口,一时间相顾无言。
过了好一会儿,祁正印才想出来应对办法:
“要不我下次换个手写?”
下次?
哪里还有下次!
叶尔达那脑门一炸,激动地表示自尊心严重受到侮辱,坚决不会再做亏心的事了,还反过来规劝她迷途知返:
“撒谎是会遭报应的!”
祁正印却是一脸淡定,认为这么一点小小的谎言,不会招致什么大报应。
但叶尔达那态度异常坚决:
“大天神在天上看着呢!”
听到他这样说,还想挣扎几句的某人才悻悻闭嘴,哈萨克族有自己的信仰,骗人骗己都可以,但欺骗神灵绝对不行。
天色彻底暗下来,晚霞也褪去色彩,藏匿进深不见底的天幕。
叶尔达那肩膀一耸一耸地朝河的对岸走了,大约是心中还有余气,沿途踢踏得石子乱飞。
祁正印一想到明天真的要学骑马,就觉得喘不过气,她连活都不想活了,竟还要被迫去接受新的事物!
简直丧尽天理。
于是她决定做一回诓骗小孩的卑鄙大人,锁上房门闷头大睡一整天。
但她却好像忘记了什么不可忽视的存在。
张凤侠才没工夫听她狡辩,二话不说就将她连人带鞋从小卖部里扔了出去,扬起下巴一脸瞧不起人的姿态。
“你不要因为区区一个你,就让我看不起所有城里人好吧!不就是骑个马吗?有那么难吗!摔个几次就会了嘛!你怕什么,又摔不坏的!”
蓝色木门轰地一声被重重关上,断送了祁正印最后一个不切实际的念头。
躲是躲不掉了。
心不甘情不愿的祁某人拖拖沓沓地摸去了叶尔达那经常放牧的那片草场。
对方却是早已恭候多时,隔老远便策马过来了,手里挥扬着飞舞的短鞭,莫名兴奋地叫着,全然不见半分颓丧的影子。
祁正印迟迟不愿面对,犹豫着不肯上马,十二岁的孩子耐心极其有限,很快就有些不耐烦,也不管她愿不愿意,上手就将人往马背上拽。
两个人身高相差不大,力气也旗鼓相当,你扯我躲,好不焦灼,扯到最后叶尔达那实在烦透了,才忍不住扬声怒道:
“你到底学不学嘛!”
这一嗓子可谓是喊得中气十足,洪亮的声音回荡在草场与河流上方,激起阵阵鸣响。
惊醒了不远处草丛里正睡得惬意的年轻男人,他微微皱眉,缓慢地撑开眼皮,露出一双澄净的琥珀色眼睛。
马前的两个人还在僵持。
巴太撑起一只胳膊,抬了抬身。
也是这个时候,祁正印才注意到草丛里还躺着一个人,不禁哑然失色,问身前的人:
“你叔叔也在?”
叶尔达那没有答话,眼珠子一转,说时迟,那时快,趁其不备一把将她推上了马背。
得逞之后的小男孩十分神气,一边伸手去拉缰绳,一边慢慢悠悠地说:
“来监督你,防止你又替我写作业。”
祁正印一阵语塞,继而陷入沉默,她甚至忘记了此刻正身处于马背之上,目光不自觉向草场那头望去。
马背上的视线更高,看得更远,也更清楚。
巴太从地上坐了起来,两手随意地搭在膝上,正漫不经心朝这边看,雪山和草地在他身后次第退去,最终沦为一块模糊的虚化背景。
四目交汇,微风拂面。
马背上的汉族女孩微微一怔,只听见“咯噔”一声,有什么东西自胸腔中苏醒,发出微小又清晰的破裂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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