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洪雅

曾属上川南道的洪雅县,地处四川盆地西南边缘,在那高山往平原陡下的青衣江中游,七山二水一分田,田地集中在沿河平坝的洪川镇。

洪雅县最显赫富庶的家族是洪川镇的周家,明清两朝出过文状元和武状元,良田千亩佃户成群,然而到了清末,一代代的当家人吸食鸦片,卖田卖地,族内人心不齐,分房分家,不同房辈之间矛盾不断;到后来,竟是连自家人也卖,迅速没落了。

现如今,整个洪雅县最有钱有势的家族,是柳江镇的曾、张、杨、何四大家族,民间有俗语“曾家的房子、杨家的顶子、张家的丫头子、何家的谷子”,说的是曾家的房子多,杨家的官多,张家的丫鬟漂亮,何家的田地粮食多。

柳江镇的兴起,离不开场镇上的码头,那年头陆路蜿蜒不通,各地山匪众多,水路反而更受青睐,毕竟船比车更能装东西。从柳江镇的水路,可以入青衣江,到乐山三江回流,再下三峡,进长江,最终汇入上海。

周立行心里憋着一口寒气出了门,却也没想好要去哪里,要怎么过活从舅舅家出来,暂时落脚在柳江镇的码头上。

幸好川南洪雅气候温和,冬天只要不往山上走,便鲜少下雪;常年绿叶的林子和落叶树木混杂,植被丰富,柳江镇往高山上走一些,各类动物种类也多,只要掌握了捕猎的技巧,寻得到暖和避风的角落,是不至于冻死饿死的。

再不济,顺河而下,止戈场镇和洪川场镇都有大码头,左右不过找这些人口稠密地方的大户人家做些工,有口饭吃,有个屋檐遮风避雨睡觉,不惹事不打架,总能活下去。

但此时正值冬日,曾家码头浮着一层薄冰,船运停了,往日里热闹消散,便显得有些寥落。

原本打算继续在码头当小工的周立行没了着落,只能在柳江场镇上晃荡。

柳江场镇上乞儿不多,周立行也不去与那些孩子争,他沉默且勤快地想起了自己的办法。

他用竹编的鱼篓装些蚯蚓,撬开花溪河里的薄冰去捕鱼,再用鱼到镇上饭馆换些剩菜饭吃,又以帮店家洗碗擦桌子的代价,晚上歇在了店外炉子旁。暂时算是能吃饱睡暖,十几日下来,他甚至没有动过身上的小钱包。

冬日里难得一见的晴天,周立行在青石板老街的墙角蹲着晒太阳,听旁边茶馆里的人谈天论地,今日里茶馆似乎来了一些外地人,口音有些浓厚,讲着一些周立行听不太懂的话,甚是慷慨激昂。

“……那狗日的小日本占了东三省还不罢休,又切打上海,十九路军血战了一场,打不赢啊,嚯哟,南京那边竟然答应要取缔全国的抗日运动……”

“……外面的蒋老大非说啥子“攘外必须安内”,要先打那群咳咳咳……”

“……外头看样子是越来越乱,不过好在我们四川内部差不多要斗平了,混战这么十来年,防区都划得差不多了,这要是斗出个老大嘛,以后就太平了吧……”

周立行抠着多日没洗有些发痒的头皮,心中烦闷,本来是想听听哪家人冬日里开席办酒需要小工,哪晓得这些走南闯北的商客们尽讲些没用的废话。

周立行站起来,决定还是去河边守鱼篓子算了,此时一旁的小路上走来一个算命先生。

这算命先生头戴土黄瓜皮帽,身穿对襟黑皮袄,深蓝色的长衫长裤像是几年没洗过,年纪约过五十,浑身一股子走江湖的臭味,

他边走边打量周立行,从身边过的时候,突然长声悠悠地叹息道:“六亲无靠,刑克至亲,孑然一身,惨噢惨噢!”

周立行听不懂,只觉得这算命先生在骂自己,现今不同往日,他不再寄人篱下,顿时本性勃发,狠狠地睐了算命先生一眼,张口便是唾沫一啪,吐在算命先生鞋子上。

算命先生脸色一黑,怒道,“小子,不怕死啊?”

周立行扭头,摆出个不屑的表情,手里握着匕首,“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怕锤子!”

这算命先生一愣,哈哈大笑起来,“你这性子,倒是个袍哥苗子。先生我今日与你有缘,来,小子,过来,我给你算算命。”

周立行在码头上干了两个月,听船夫挑工们讲过算命的事情,听起来玄之又玄,有的人说的算命先生好似诸葛在世,啥事儿都能给你掐算出来,趋吉避凶;也有的人讲的算命先生听起来奇奇怪怪,坑蒙拐骗一般满口胡诌,屁用没有,只有蠢人才上当。

不过小孩子,总是好奇的,周立行犹豫了一会儿,跟算命先生一起蹲在了街边上。

“怎么算?先说清楚,我没钱的哈,也不得帮你做事,你要算就算,不算就走。”

周立行先叫了规矩,他可不能被下了套,听闻一些拐子会把小孩骗去打断手脚当乞丐,叫什么采生割折的,血腥得很。

算命先生一双眼精光闪烁,被着凶叉叉的小娃逗得乐,他仔细端详这防心甚重的小娃,“你记得自己的生辰八字吗?”

“不记得。”周立行心想我个孤儿,记得个鬼。

“啧,小孩子根骨没成,摸骨是不行了。相面看手,也是不准,开盘起卦我要收钱,那你这咋算。”算命先生一幅犯难的样子。

周立行冷笑,准备起身走人,“那你算个屁。”

这算命先生又笑起来,挥舞着手臂扯住周立行,“哎,算了算了,那你叫啥名呀?”

周立行被扯得又蹲了回去,他拍开算命先生的手,闷声道,“姓就不说了,名叫立行,家婆说是立说立行,说了的事情就马上去做,不要磨磨蹭蹭留下遗憾。”

算命先生见着小子还是防备,不愿意说全名,也不再问他,只是闭着眼睛手指头一阵摆弄,便低声道:

“我已经掐算了。小子,你父母早亡,刑克至亲,孑然一身。若是哪个对你好,便会命数不长,不是早夭就是病亡;守家不住财,娶妻不得子,是个极为不好的命呢……”

周立行有些话听不太懂,有的可明白得很,这简直就是咒人嘛,他立马捡起地上的石头就要给这个乌鸦嘴来几下。

算命先生站起来笑着蹦开,一脚把周立行轻踹倒地,指着他的额头道:

“你这娃子,脾气也太凶暴了,待你再长几年,杀性自起,更难善终。先生我与你一条改命的路子,你啊,出家去吧,找个寺庙,或是道观,诵经念文,平心静气,积福积德,如此到而立之年再入世,方得善终。”

周立行摔在地上滚了个圈,意识到这算命先生有巧劲,轻轻一蹬腿自己就摔了,偏又摔得不痛。

他眯起眼睛,脑袋里念头旋了几圈,最终问道,“而立之年是啥子意思?”

“笨小子,没读过书吧,而立之年……哈哈哈,等你去读了书,就知道了。”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读书能改万般命,由天由地也由人……”

算命先生说着唱歌般的曲调,晃晃悠悠地走了,一眨眼便爬上了那石板阶梯,消失在了寒霜挂枝的街口。

周立行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润土湿灰,心里一阵空虚。

父母早亡……若是哪个对你好,便会命数不长……守家不住财,娶妻不得子……待你再长几年,杀性自起,更难善终……

他喜欢进山里抓野味,能用镰刀砍蛇头,能用石头砸飞鸟,野兔野鸡,河虾河鱼,他都会想方设法去逮。逢年过节别人家杀年猪,那猪哀嚎丧命的时候,他和那些杀猪人一般满心欢喜。当然这些都不算特殊,乡村的小男娃子们都喜欢这样,骨子里流淌着狩猎的原始本能。

但他看过码头上的打架杀人,那挑工们打红眼发疯了,能用石头一下子将对方的脑袋砸烂,血肉被敲成泥团。

那日他就那样看着,心跳很快,不是害怕,而是激动。他想着若是自己有一天长大了,要去给父母报仇,能不能这样砸死那些卖掉他父母家产、还卖掉他的仇人。这样的想法,让他十分期待自己长大。

可是现在听着算命先生一讲,会不会,是他命不好,才妨了父母,害的家婆也去世呢?

他以后要是有了喜爱的婆娘娃儿,也会这样命数不长吗?

小小年纪的周立行,第一次在思索中,感受到了恐惧。

他什么都没有做,就因为出生,或者说所谓的命运,就要承担这一切吗?

不,这不公平!

说书先生讲过什么来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一命二运三风水,四要读书五敬神…

如此说来,要破解这一切,竟真的是要出家吗?!

呆愣楞地在原地站了许久,周立行才往前走,这一动,他忽地觉得不对劲,伸手往怀里一摸!

他的小钱袋呢!怎么不见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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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洪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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