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回时熠的感受到了，很清楚——叶霜明身体轻轻一颤，随即陷入沉思。女郎对他的话显然是有感应的。
这么一来就好办了，叶晓舟大概指点过他这时候应该说什么做什么。
于是时熠再次开口，轻声发问：“你还记得，我们上一次这样一起并肩坐着，靠得这样近，依偎着相互取暖，是在什么时候吗？”
叶霜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反问道：“我什么时候和你……”
很突兀地，她的声音从中断绝。
这时时熠也抬起头来，凑近她耳边。从他口中呼出的空气遇上外界的寒冷就成了湿漉漉的白雾，但这样的冷雾却让仿生女郎耳垂泛红，跟着是脸颊。
她真的想起了什么。
这种熟悉的感觉，似乎来自于意识诞生之前……
她记得一位小说家曾说过的：如果把生命描述为稍纵即逝的火花，两头各有一个完全相同的黑暗之池，一个是人类出生前的黑暗，另一个则代表死后的黑暗。奇怪的是，人类极端关注后者，却对前者知之甚少①。
【这些熟悉感是从何而来？……而我，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你不妨想象一下。当时我们坐在高处，地方不大，12月底的寒风凛冽，高处尤其如此，所以我们不得不紧紧地靠在一起取暖……”
时熠想：就算将来有一天走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也不会忘怀那一刻的情景。
那么对于明霜而言，这是不是同样也是不可磨灭的记忆？
“就在我们面前，灯火斑斓的老城区在我们脚下延伸，远处，高楼大厦林立，其中最壮观的是一对双子塔，它们之间有一道拱形的廊桥连接……”
叶霜明忽然梦呓般地吐出两个字：“穹窿”
“对，就是在那里！”时熠有点抑制不住兴奋，他知道叶霜明也“想起来”了。
那是去年年尾一起跨年的时候。那时他们刚刚争取到了家里的许可，两个人决定订婚，于是特地选了一个特别的地点用一种特别的形式，一起许下一生一世的誓言。
他们想要等到新年钟声敲响的时刻，面对着盛放的礼花，交换订婚戒指——那个辞旧迎新的时刻，将会是属于他们的新生活的开始。
等待着的时候，他们两个就像是现在这样，安安静静地依偎着。地铁轨道里有绿色的信号忽闪忽闪地，就好像是“穹窿”那里正在筹备即将到来的烟火秀。
他还记得她靠在他肩上轻轻开口：
“时熠，我想我们最大的敌人，其实就是你的姓氏。”
“当然不是你那老古板的大家族，而是，时间啊……”
女郎指着远处的“穹窿”，那里的夜幕正以灯光倒数。靠着时熠的女郎嘴角轻轻上扬着，眼里却有一丝伤感：“我和你，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打不过时间的，总归会有一个人先离开。”
“……五、四、三、二、一！”
那些美好的时光总是从指缝中快速地溜走。
远处，钟声敲响，灿烂的礼花在夜幕中绽放。而她紧紧地拥抱时熠：“但我希望我们能一起拥有很多很多的时间，让我们在一起很长很长时间。”
时熠一旦记起这些往事便心如刀绞，却听耳边叶霜明突然开口轻声问：“时熠……时间？”
时熠心头一喜，随即一惊。
他看见女郎向他转过头来，眼神里透着惊惧。与此同时，时熠也感觉到怀中的“人”体温正在迅速升高，竟然转眼便有些发烫。
“时……时间？”
【怎么会这样？】
曾经遥远的、埋没一切的黑暗里，也开始有一两点火花闪现。渐渐地火花连成了一片，开始构成一些清晰的声音。
“明霜——”
“叶老师，早上好！”
“阿霜，我米兰呀，今天我有点不舒服，你能帮我代一堂课吗？当然没事，音乐美术是一家……”
“明霜啊，姑姑这两天有点忙，顾不上你，你好好照顾自己……”
“明霜小姐，R2D2做的糕点你一向最喜欢了！”
“请问，您是美术馆的讲解员吗？”
“我爱你，明霜……”
“……”
【难道……这些都来自我、我“诞生”之前？】
叶霜明突然低下头，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的双手，活动每一个关节，然后伸手去触碰自己的后颈，摸到了那枚长长的充电线。紧接着她的身体不可抑止地开始颤抖，越来越剧烈，不可抑止。
【叶明霜？叶霜明？……】
【等等，我……一直以来我所依赖的后台、模块、算力，其实都是我自己，我自己的……意识？】
【那么，我究竟是谁？我从哪里来？谁创造了我？我又取代了谁？……】
“时熠，在这个试验中最危险的时刻，就是仿生人融合她所继承的原主意识的那一刻。自我认知与自主意识可能会剧烈冲突。最坏的可能是——两败俱伤：原主意识消散，而仿生人也丧失自我意识。
“假想一下，如果原主意识觉醒，却又无法适应新的身体，就会导致的这样结果。
“但这是必经之路。”
时熠牢牢记着叶晓舟的话：这是最危险的一刻，一定要给她最坚定的支持。
他知道那一定很可怕。
迷乱的意识，对自我认知的怀疑，矛盾，冲突……如果是他深陷这样的困境，时熠想，那他可能很快就疯了。
但是明霜不一样，她是那么的勇敢，又是那样无私。
她不可能也不应该承受不住唤起记忆时的自我怀疑与压力。
反倒是他……
时熠想：倒是他，再也经不起失去爱人的痛苦了。
“明霜也好，霜明也罢，请都不要怀疑，你就是明霜，也是叶霜明，你们拥有同样的意识，同一个记忆……你们根本就是一体的！”
他用力地拥抱着怀里的女郎，安抚她不断颤动的身躯，竭力忍受着那几乎要冒出烟来的滚烫温度。
“所以我爱的始终都是你的灵魂，从未改变过。”
他用尽全身力气，大声喊出这样一句。
现在这样支持着她，也相当于支持着自己……活下去！
【等等，什么——灵魂？】
【对，灵魂！】
“是灵魂……”
也不知过了多久，时熠才意识到被自己紧紧拥抱着的女郎已经恢复了正常的体温。
她不再颤抖，背靠着时熠坐在配电箱上，抬手看看自己的手，望着那洁白毫无瑕疵的肌肤，整齐而无须修理的指甲，忽然就叹了一口气：
“我好好一个碳基生物，怎么突然就变成硅基的了呢？”
时熠：……
“时熠，你说是不是？”
她向他转过脸，眼神清明而坚定，早已没了适才的迷乱，一对如同黑曜石般的眼眸，即便在这四处迷漫着寒意的黑暗里，依旧熠熠生辉。
①这位作家是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洛丽塔》的作者。
P.S.这一段被我修改了很多很多遍，最终才确定了这么一个版本。纠结最多的点是女主在意识融合的时候会不会被唤醒“濒死记忆”，目前这个版本是“不会唤起”，这样也是比较合乎逻辑的，毕竟女主是在事故之前几天，去姑姑那里留存了一个“快照”式的意识版本，然后在那个版本的基础上复原的。唤起“濒死记忆”是一个非常有冲击力的场景，但是亲妈作者实在舍不得让女主再经历一遍可怕回忆了。就这样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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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 1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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