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仅是个大长公主,自先帝崩世后,我的话也愈发没了重量。
除了在我那一亩三分地的公主府上,还能使唤上几个人外,但凡进了这洛京宫,便是一个人也叫不动了。
禁卫军乃大内第一禁军,既是太后亲自下的令,那仍由我说出花来,也改变不了分毫。
我憋了一肚子窝囊气,无奈地转身离去。
忽地听见身后一阵骚动,转头望去,几排禁卫军齐齐跪下,抱拳喝道:“属下见过王爷。”
摄政王元雷吹着口哨,迈着悠闲的步子从宣光殿内走了出来,抬眼见我立在门前,顿时震惊不已。
“三姐,你怎会在此处?”
我拘了个礼,“四弟,你为何又会在此处?”
元雷慌里慌张地左右看了看,小声道:“我是听闻皇嫂身子不大好,特来探望。”
我哂笑,“说来也怪,同是探视皇嫂,怎地你就能进,而我却进不得?
我目光扫了一圈跪在地上的几个人头。
“也不知这门前的禁卫军都是谁的人,平白要把我拦在门外。”
元雷听了,抬腿猛踹了跪在身边的禁军几脚,甩着袍袖呵斥道:“瞎了狗眼的东西,三姐前来探望却被你们拦在门外,一个个有眼无珠,还当个什么差?给本王滚出去领板子!”
为首的禁军匍匐在地上磕了几个,颤抖着道:“回、回王爷,是、是太后让属下们守在此处,说是除了您以外,任何人不得放行。”
“还敢胡言!”
元雷抬手便落下一个惊天动地的巴掌,直扇得那人扑在地上,咳嗽两声吐出一口血来。
我见再追究下去,那人怕是难逃一死,于是打着圆场道:“罢了罢了,都是奉命行事,我也不是怪他们,放他们走吧。”
元雷接过话茬,怒喝道:“三姐饶你们一命,还不快滚!”
“是、是是……”
数十个禁卫军三五个抱作一团,筛糠似的抱头鼠窜。
我正视元雷,问道:“皇嫂可还好些?”
元雷讪讪一笑,“前几日还不大行,今日我来这一遭,抽空陪她多说了会儿话,也开解了这许久,眼下似是好多了。”
我点点头,“皇嫂染得是什么病?”
元雷负手而立,叹道:“嗐,老毛病罢了,肝气郁结,操劳过度。”
我没有接话,抬头望向宣光殿屋角上的一排排金光灿烂的琉璃瓦,屋脊上的鸱尾依次排列,分外耀眼。
不知为何,我突然想笑,也觉得可笑。
这金碧辉煌的宣光殿,不知何时,已然开始坍塌。
而这看似华贵显荣的大魏,亦是从不知何时起,便早已腐烂彻底。
可我始终,没有作声。
元雷见我不吭气,还当我在介意方才的事情,谄媚道:“三姐犯不着同那些个不着调的置气,若是不快活,改日四弟我再送几个美男子到你府上去哄你高兴,如何?”
元雷坏笑着挑眉,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
“四弟知道你就好这口,只是原先皇兄管得厉害,而今他已驾鹤而去,你要是真喜欢,便不必再藏着掖着。”
我识趣地笑了笑,借着刺目的阳光去看他,那日光如尖锐的锥子般直戳我的双目,让我无力睁眼。
可真正刺痛我,以至于闪躲着不敢再多看一眼的,是元雷脖颈上那一圈圈泛红的印记。
赤红而鲜明,凌乱而深刻。
我慌乱地后退了几步,避开视线,“若是皇嫂并无大碍,那我便先回府了,既有你在这,我也放心。”
我说罢,抬脚就要走。
元雷一步拦住我的去路,自高而低地俯视我。
“三姐觉得,方才四弟说的,对与不对?”
他勾起唇角,抬手帮我把慌乱之中甩松的步摇又塞了回去,而后,怔怔地看着我,似是格外期待我的回答。
不知怎地,我竟从未觉得元雷的这张脸如此陌生过。
明明他和皇兄也有三分相像,本是一家兄弟,可我看他,偏总有种说不上来的寒意。
他不似皇兄那般待我,更不似皇兄那般亲和。
他不是皇兄。
他是大魏的摄政王,是能左右这个天下的人。
他轻易能置我和刘起于死地,而我,不得不有所忌惮。
我后退一步,十分乖顺道:“那是自然,四弟向来知晓,我这个人一贯名声也不大好,不仅贪图男色,还爱寻欢作乐,自是没什么大出息的。”
“早年蓄养男宠一事,便是闹得整个洛京沸沸扬扬,被皇兄好一顿骂,也铁了心不知悔改。”
“而今亦是如此,人生在世,谁还不只活个自己痛快呢?”
元雷见我这般说辞,甚是满意地点了点头,甩开膀子大踏步往前走去。
他边走边畅怀大笑,笑声响彻整个宣光殿。
“我这三姐果然名不虚传,哈哈哈哈……”
见他走远,我终于忍不住脚下一软,一屁股跌在地上。
我掩住胸口,怦怦狂跳的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窜出来。
识春跪在我身边,瑟缩着不敢说话,手忙脚乱把我从地上扶起来。
方才,他离我那般近,识春就站在我后头。
光线如此强烈,她怕是也看见了吧。
我仰头看向万里无云的晴空,自眼角滑落一滴清泪。
我那可怜的皇兄,如今深埋在一坡黄土之下,在那冰冷黝黑的棺木之中,受万虫侵蚀,化作累累白骨。
他是如此信赖于身边的每一个人,亦倾尽全力只为护住心中所想。
事到如今,若他九泉之下有知,也该难以瞑目吧。
太后称病,已是多日未曾离过宣光殿。
前朝之事,多由胡太傅和摄政王二人话事。
可不论黑夜还是白日,能自由出入宣光殿的唯有摄政王元雷一人,如此特殊待遇,竟是连胡太傅都未曾有的。
晃儿许久没有见过母亲,学完功课后,便吵着闹着要刘起留下来陪他用晚食。
刘起见他半大小娃娃一个,实在不忍心退拒,又想起若留我一人在府上用食,心里也是过意不去,于是特向陛下请命,允我一同入宫用食。
传旨的人是在酉时初刻到了公主府门前,我坐上从宫内御派出来的盖车,随着小皇帝贴身的小宦,自永巷中的千秋门入了式乾殿。
一顿家常便饭,摆在式乾殿的东堂内。
我与刘起,同晃儿围坐一桌。
桌上是冒着热气和滚烫的铜锅,边上放着几盘新鲜切下的牛羊肉。
这是北人先祖们的进食方式,将新鲜的牛羊宰杀,片成薄片,下入滚水煮开的大锅之中,吃肉饮汤,再配上一壶烈酒,在寒冷的冬季格外暖身。
这种吃法其实由来已久,只不过在饮食以精致著称的南人眼里,这种蛮荒的进食方式,就和茹毛饮血差不太多。
可北边的严冬最是厉害,若不是这般吃法,又如何能在烈风呼啸的草原上活下去。
和刘起生活在一起这么几年,我自是知道他的饮食习惯。
他从不吃羊肉,只说有股子膻味,不论沾上多少酱料,他都难以下咽。
他素来爱吃鱼,尤其是从南边捕来的河鱼。
我替他熬过几次鱼汤,每次他都是喝到锅都见了底,也舍不得放开。
我前世饥一顿饱一顿的,于是乎也不大挑食。
一桌鲜肉,只有我和晃儿两人吃得津津有味,满嘴流油。
刘起看了摆满桌的餐碟许久,竟找不到一处可以动筷子的地方。
我抬眉抛去几个眼神,示意他多少吃一点。
小皇帝请吃饭,哪怕你是再大的官儿也得给点面子不是?
何况你还只是个驸马,半个官衔也没有。
刘起蹙着眉,装傻充愣,半天也没反应。
我二话不说,捡起一块儿肥牛,涮吧涮吧,扔进他碗里。
“这牛肉不错,驸马尝尝鲜。”
刘起面色铁青,拾起筷子颤颤悠悠地夹起那肉,犹犹豫豫递到嘴边,刚准备张嘴,就听小皇帝发了话。
“姑丈,朕有一事不明。”
刘起深呼一口气,终于得救了似的把肉丢回碗里,抬眸认真地注视着小皇帝,“陛下请说。”
“为何四叔日日都可去见母后,可朕却去不得?”
晃儿这话一出,我与刘起同时倒吸一口凉气,我更是屏住呼吸,连大气都不敢喘。
好在刘起反应够快,只晃神顿了不到片刻,便神情自若道:“太后卧病,本就需静养,旁人不得叨扰。”
“许是摄政王每日政务繁忙,又有朝中要事需向太后禀报,不得已这才日日去见。”
我擦了擦头上的冷汗,附和道:“是啊,陛下无需多虑,太后心系陛下,此时不见陛下,恐是怕将病气过给了陛下,若是痊愈,定会第一时间来见陛下的。”
晃儿咬了咬筷子末端,抿嘴摇头道:“不是,姑母和姑丈都在骗朕。”
我赶忙又捡起一块羊肉,放在小皇帝碗里,舔着脸道:“陛下,这羊是刚宰的,新鲜得很,陛下正在长身体,定要多吃几块。”
晃儿早已不是那个随意便可忽悠过去的孩提,现在的他不论是外貌还是身形都有了半个大人的模样。
他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来,啐了冰的眸子直盯着桌前的我和刘起。
他不怒自威的神情,似是与生俱来的气场,震得我心下一阵慌乱。
他站着,我和刘起就没有再坐着的道理。
刘起搀着我站起身,我这才发现,晃儿的个头竟然已经长到了他的胸口。
这一看去,当年那个不谙世事的小皇帝,如今分明长成了英姿勃发的少年郎。
而他——元晃。
一个正立在我眼前,面如寒霜的少年。
才是这个大魏,真正的帝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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