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医院里的事情实在已经闹得沸沸扬扬,为了免生事端学校方面特意给了他们五天的大假,还格外贴心的把每天上课教师的录像按时寄到连作业全免,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让他们安分呆在家里宅这几天,不要再让好事之人逮到搞出什么新闻。这层用意江罗颜宁自然是心领神会,也当然是要凛然谨遵。但无奈人算敌不过天算,在家宅居不到两日,第三天颜宁下楼刚要吃早饭,一转头便望见了桌上一封黄色信封,封皮朱红色三个毛笔大字:颜宁收。
这是什么?
颜宁并未惊骇或是召唤管家,质问这封不明信的来历,因为就在这一扫之间,他已经看清了这笔大字鲜红灼灼颗粒分明,理应是用的辰州所产的顶尖朱砂。如今化学发达朱砂已近绝迹,如果不是要为江罗私底下备办法术材料,颜宁一辈子都未必能有所接触,但这信封皮堂而皇之的用了朱砂中的极品,寄信者又是何方神圣?
颜宁走过去,拆开了信封。
比起封皮的怪诞,里面就是平平无奇了,只不过是白纸里面包裹着两张打印纸而已。一张上印着时间与某个地址,似乎是附近的一家咖啡馆,颜宁看一眼便放下;另一张则是一封相当正式的介绍函,抬头下写着兹介绍周锐同\\志到你局协助调查,望你局及A市中心医院尽量配合工作。一板一眼格式严谨,只是底下公章鲜红清晰,印的却是——
“——省宗教局?”
饶是颜宁素来镇定,也不由得惊讶出声了。突发病症是医院的事,暴力袭击是公安局的事,省卫生厅公安厅过问都算入情入理合乎规矩,哪里出来一个宗教局?
颜宁懵逼了。
————
因为这一点懵逼,当天下午颜宁如约坐到了咖啡馆的雅座,面前是整整一桌齐齐整整的甜点和饮料,和同样齐齐整整的青年。
这个自称周锐的青年在第一眼望见他时似乎猝不及防,清秀的脸上明显划过了惊愕。
“颜同学,就只有你一个人?”
“当然只有我一个人来。”颜宁道。
当然不只他一个人来。在椅子中坐下是颜宁的腰间还戴着骨瓷的小瓶,里面是两个月前江罗按南史注疏所载炮制的猫鬼,据说在一宿之间屠戮过几个村子数百人。他左袖里塞了是调了静音模式后开着通话的手机,右袖里则系着一根咒法秘制的丝线,与江罗那头吉凶互联——据他们来之前的安排,脸皮太薄不会糊弄的江罗就坐在一百米外的麦当劳里,负责的任务是警戒周围和以防万一。
所以颜宁自觉得还算有保障,他的神色中也就看不出什么。倒是周锐的神色非常奇异,他用一种相当古怪的眼光打量着颜宁。
“好吧。”他道:“前辈高人的用意确实不能揣度。”
这下轮到颜宁莫名所以了:“什么?”
“没有什么。”周锐转移了话题:“周五的事件,迄今为止在医院躺着的病人有十三个,其中十一人已经清醒,两人还在输液治疗。这两天醒过来的人我们都已经一一问过,得到的回复也前后一致并无差池,应当就是事实。这些人说他们是因为学生间赌气才要夜闯太平间,这一点我们已经通报给了学校处理;但除此之外他们异口同声,都说下去之后你和另一个学生突然闯入,勒逼着要他们出去。”
这说的还是陈词滥调。颜宁心下一宽正要说出背熟背透的推诿之词,但周锐却将手一挥,直接打断了他。
“这些都是重复再三的话,没有新意也严丝合缝,听了也是白听没有意思。但知道了出事地点后我特意到了地下的太平间停尸房,在里面仔仔细细搜查了一整个晚上加一个下午,这十几个小时我没有合眼,找出了这个。”
周锐取出了一个小小的白纸包,两折打开,雪白纸中静静卧着的是一根比墨更漆黑的长针,长针四处丝丝缕缕,沾着的是一片片像柳絮一样纤维轻薄的灰末。
颜宁的脸色立刻变了。
他认得这根针上沾着的灰末——当年为了驱逐江罗招来的几个凶厉魂魄,他们曾经动用过一张犀角梳粉制成的珍贵符箓,结果焚烧之后清香满屋,久而不散,墙角与天花板上都沾上了这种柳絮一样轻而薄的灰尘。如今这些理应混入泥土的灰末骤然被郑重呈上,就是颜宁再镇定也免不了有刹那的惊骇万分。周锐那边立刻就看出了端倪。
“这是同学你用过的吧?”
颜宁没有答话,周锐也不介意。
“说实话这些灰真是好难找!我拿着上面给的怨骨,像只耗子一样在太平间地上滚了两三个小时,一个地板砖一个地板砖的仔细翻,翻到最后也只找到这些,这一半还得交到上面当证据。”周锐把纸包重新又包起来,言语里不乏喟叹:“不过如不是这些东西露了痕迹,我也不敢冒冒失失拜到你的门下来。“真人不露相”,只怕还有得磨。”
这一句话信息量太大了!颜宁的脸色第二次变了——他直觉这事绝不会简单。这句话里不露面的“真人”是指谁?要证据的“上面”又是哪里?短短几十个字里疑问简直多得数不清——而且看这个周锐的神色,似乎还以为他理所当然能够全盘听懂?在一瞬间里颜宁的心脏剧烈跳动,他恍惚间有了十岁时初见江罗,那种新世界的大门直拍到脸上的感觉!
这种感觉激得他呼吸急促心脏跳动,但越到这时越要镇定自若。颜宁悄悄深吸口气,先问了个无关紧要的东西以掩饰心情:
“怨骨是什么?”
“喔,那是脏东西,怪不得你没有听过。”周锐果然不以为意:“这是要和监狱那边协调才拿得到的。大概就是选穷凶极恶,少说也有十几条人命在手上的恶性杀人犯。正午枪毙,马上送火葬场,烧完之后查骨灰,把怎么也烧不化的捡出来埋在土里,过七八天就差不多了。这种东西阴怨相生,煞气又重,对一般以阳气为主的道术非常敏感。检验效果相当不错。”
戏肉来了!颜宁的眉心猛地一跳——他刚才清清楚楚听到了“道术”两个字!这不是基于江罗的古怪神通而胡诌出来的“法术”,而是由一个疑似与国家机关密切关联的公务人员,一个外人亲口承认的事实。这含义可就太丰富太能让人放飞想象力了!
那一瞬间颜宁简直觉得疑问已经要从喉咙里满得溢出来了,他当时几乎想把这人弄晕过去,让江罗用佛经里的他心通来读一读脑子——但最后他到底把手从腰间的骨瓷瓶边移开,尽力把谈话接了下去:
“……那你凭什么说,这是我用过的东西,不是别人?”
周锐嗤的轻笑了一声,似乎觉得这个问题有点蠢。“我在推理上没什么天赋,不过基本的眼光还是有那么一点。”他拿指甲弹了弹那个纸包,“这些灰一收上来,我就知道画符的不是一般人。不是我自夸,这几年我也算是年轻一辈中有点能耐的,真正的天才也见过那么几个。不过要摸到这点纸灰的边嘛……最少也要三十年吧。”
颜宁张大了嘴。
周锐笑得愈发真心实意:“没想到吗?还是给你这张符的人没告诉你他的身份?能画这种符箓的人,在圈子里的名气绝对是振聋发聩、家喻户晓,可惜符咒已经全部烧毁,否则只凭一点零星碎片,我们都应该能研判出大师身份——对了,那张符上大致画的什么,质地如何,你可能大致描述一下?”
颜宁沉默不能答——那张符以A4打印纸为底,上面是用水彩笔模的门神图。
周锐叹了口气,似乎也并不意外:“高人总有怪癖,不愿显山露水也是常事。不过查出缘由后我们确实是吓了一跳。一般能用上这种符的人实在不应该蜗居在A市,哪怕是出来当个供奉都应该有圈子里的人争相逢迎才是……而且这张符固然是神妙已极,但用在不净观上简直是牛头不对马嘴毫不顶用,大师怎么会有这种疏漏?”
“——不净观?”
“就是常说的白骨观。”周锐看了他一眼,似乎有些诧异:“一切活物都厌恶死亡,所以活人天生就排斥尸体骨骸,闻鬼色变。这种排斥轻微时不过是令人惊恐不适,但面对大量尸骸死者遍地,排斥就会由心理转化为生理,常有呕吐惊厥失眠等症状——你不知道?”
对着对面诧异的一瞥,颜宁只能目瞪口呆,无言以对——他当然不知道!谁会想到呕吐只不过是生理反应?谁会想到?!
但周锐的惊诧只有一刹那,下一秒他就自己脑补出了原因:“——高人的怪癖真是难以理喻,怪不得你们会烧镇鬼符!不净观人人都有,呕吐只是本能反应,驱逐恶鬼又哪里有用?我就不说符咒威力太强潜龙勿用的话了——现在中心医院估计是A市最干净的地方,连土地神都跑了。我就说说这符咒的价值——诸位烧之前也要考虑考虑成本吧?这么一道符圈子里少说八百万起价,你们就没有想过钱的问题?”
颜宁继续目瞪口呆:“……蛤?”
“——果然不知道!”周锐长叹一口气,语气里多了不满:“真是朱门酒肉臭,何不食肉糜!我们这边还额外费了无数的力,一个个联系道术圈子里的符咒大家——后来调查没有结果,上面听了汇报,才让我们转换方向,直接来联系颜家。”
“——为什么?”
“本省的宗教局有个观察记录。”周锐看了他一眼:“去年三月二十一号,正值春天,A市郊外某地的腊梅花忽然全部盛开。局子里仔细分析,认为应该是有人用了极其高明的法术强行逆转阴阳,而当时腊梅花开的地方——离颜同学家里也就五六十米。”
“我家附近并不是没有邻居……”
“当然不能完全确定,我们只是由两次事件综合猜想。”周锐打断了他:“所以这次见面都只是试探。但今天阁下刚刚踏进咖啡馆,试探就已经变为确认了。”
说着他伸手入怀,取出玻璃小瓶一个,里面澄澈透明,卧着一根蜷曲枯黄,仿佛已经完全干死的野草。
“这是见风草。”
颜宁心中一跳,立刻想起了见风草的记载——此草一名佞草,见于阅微草堂笔记,传说长于李林甫贾似道佞臣坟前,最长于见风使陀谄媚逢迎,百步之外就能分辨强弱贵贱,随时望风而倒。
“见风草遇上不如我的,就青翠挺立,盛气凌人;遇上强于我者,则枯萎蜷缩,潜身缩首。从来灵验无比,帮我躲过很多次无妄之灾。”周锐微微一笑:“但自从本人拿到这株见风草以来有两三年,还没有见过它枯萎得这般厉害……想来颜同学身上,应该是有能秒杀我的东西吧?”
简而言之,就是“上面”觉得颜家背后应该有高人大师扶持,只不过颜家孩子不懂事,拿着宝贝乱闹搞出了祸事,于是派人来“稍作沟通”。当然他们不知道高人叫啥姓啥到底呆在哪个鬼地方,于是就只有透过小孩间接传递消息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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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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