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家叹了口气。
“人类是万物之灵长,几百万里建立了空前的文明。就自傲来说,也不肯相信一切道法玄术,居然来自于某个看不见摸不着,虚无缥缈的‘仙圣’。如果承认了这套理论,不等于说研习道法基本是白费力气,什么新巧法术,都不过是奇技淫巧吗?玄门立教数千年了,自信对道法的规律已经有深刻的见解。哪怕是仙人降世,可能会施展出无与伦比,人类做梦也想象不到的法术,但也不可能违背他们总结探讨的铁律——最多,是运用得更为精细巧妙,或者掌握了这套规律全新的形式。”
颜宁沉吟片刻:”换句话说,就是从银河系另一头航行过来的神级文明,也不能造出永动机,对吧?”
仙家很明显的卡了壳,努力回想了几秒钟:”……大概可以这么说?“
“喔。”颜宁道:“我完全理解了。”
如果这个比喻是成立的,那么这几年来A市宗教局的惶恐和困惑就完全可以理解了——打个比方就是某个乡下研究所观测到了中微子超光速,你说他们能怎么办呢?正常的研究者大概都不会想搞个什么大新闻,而是会老老实实的怀疑自己的仪器学术能力和眼力,认认真真的多搞几次观测。而A市的观察人员大概还要更惨——宗教局作为一个管理组织,结构上比学术圈更等级森严,拿着一个质疑圈内公认规律的报告惊动上级,其后果肯定比民科拿永动机骚扰中科院悲惨得多。
“当然。”仙家道,“怀疑常识是很困难的。事实上即使有幸听过天和年间的论法,我也花了很久才勉强反应过来,更不用提其他人类。而如果参考当年的论争,那么江先生的情况其实不难解释——他曾经在某处聆听过道法的原典,而这种原典甚至超出了人类所现有的知识。既然超越了既有的知识,那么当然可以拥有前所未有的法术。只不过聆听原典并不能直接使人领悟,原典本身也并不适应于人类。某种意义上他相当于看守宝藏的幼童,随手扔出的就是玄奇奥妙的术法,在本质上却根本不能理解自己拥有的是什么。鉴于原典本身就是高度危险的,这么不加控制的运用,事实上就会威胁每一个人……”
仙家的元神微微闪亮,示意颜宁环顾四周。现在他们周围已经完全改变了——墙天花板床和地砖已经近乎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四周漂浮混杂朦朦胧胧的红光与蓝光,以及光彩中隐约可见的怪异扭曲的剪影。这不是什么新奇的幻术,而是要可怕得多的景象。在奇门遁甲术的长久作用下时空已经扭曲,八门之间时间流速相差太大,以至于穿透视界的光线呈现出了极为显著的红移与蓝移。某种意义上他们相当于是以亚光速急速行驶,积蓄地能量无法想象。
“请相信我的诚意。”仙家柔声道:“我对两位绝无恶意,也永远不会泄露两位的秘密。我到此处倾吐秘辛,也绝非是要蛊惑什么。哪怕只是简单的以安全起见,我也建议彼此之间能保有信任,这也是为了双方共同的利益……”
颜宁沉默了片刻。
“好吧,我可以和你合作。”颜宁道:“至于保有信任什么的,还是等江罗醒来再说吧。”
仙家微微一笑,元神颤动,洒落出一片金色的光辉。
“我想两位之间应该有沟通心灵的法门。现在请平心静气,为我的元神让一点空隙。”
仿佛知道颜宁缺乏常识,他非常贴心地补充了一句:“元神沟通后纤毫毕现,两位立刻就能知道,我到底有没有欺骗你们什么。”
仙家确实没有欺骗什么,从某种意义来说,只不过是时间紧迫,它有意无意的……保留了某些东西。
所谓北周天和二年的争论,当然不仅仅是两个高士讨论法理,而更近于一场波及了整个道教上层的斗法,陈抟等人不过是斗争中的典型。整场争论持续数年,持“先人悟道”见解的道士人多势众,渐渐占据上风,只可惜不管如何地辩才无碍,都回应不了“原典派”要命的质问:既然道法是先人参悟,那么后人如何不可以参悟?设若后人可以参悟,道法成就为何是一蟹不如一蟹?西周前成仙者数以百计,黄帝乘龙即可登天;两汉前求铅问汞,白日飞升的也算历历可数;两汉后到北周七八百年,修仙的就只能走最等而下之,“兵解”、“尸解”的法门了。所谓一蟹不如一蟹,已经算是相当客气,稍微尖酸一点,那道术界简直是一败涂地。
这种事实实在没法辩驳,无论怎么扯“今人不如古人”也不能叫人信服。原典派便引以为铁证,认为今不如古,正是在篡改修订中原典渐渐失传,后人所掌握的知识,也就离古人越来越远,长此以往,必然是完全湮灭,道统绝传的下场;天下道门的正路,不是忙着招揽生徒壮大声势,而是留存道法闭门静参,力争保留已有的“原典”。
残唐时道教已经风靡天下,自上而下无不狂信。道士们求田问舍交接权贵尚自不暇,听到什么“闭门静参”、“不问外务”,自然是厌烦透顶。北周年间两派还是唇舌之争,到了宋太祖黄袍加身亲信道门,干脆就借着皇权把原典派统统禁止,记载着两派论争的书籍也被焚毁篡改,把那几年的争执一笔抹掉。如仙家所说,除了某些命长的妖怪能躬逢盛会,大概现在的活人”,对当年的议论,都已经是一片茫然,以主流派为铁律了。至于什么今不如古的疑问,就靠着什么“灵气衰退”,也能自圆其说。毕竟悟道派得势后也劝谏皇帝搜集道藏,编制善本,到底有没有“原典”,似乎也无关紧要。
但当日两派斗法,不但彼此之间纷争不断,就是自己派系中也颇有龃龉。原典派之中也不都是要静修养道的鸽派,有些道士野心勃勃,详细研究了经书中远古人类启智得道的种种寓言后,竟推断出了一套法门,要效法先贤故智,重新自仙圣处取得“原典”。而日后华山论法,两派门人穷尽言辞,搜肠刮肚竭力压倒对手,这一套纯属假设的法门也无意中倾倒而出,被旁边趴着的妖怪听了个真真切切。
对寿命短暂的人类来说,这套法门事实上纯属梦呓:成仙是道教的终极梦想,道术中当然没有什么东西能摆弄神仙,这套法术只能等着仙圣自己下凡传道,而后借用元神感应他心通一类的东西与仙灵互感,求取所谓不可言说的\"道\"。但道教典籍中神仙临凡几千年未必有那么一次,要期待这种机会,还不如转世轮回苦修成仙。但对寿命漫长,自信苟个上千年不在话下的妖怪来说……这就不是什么梦呓了。
而现在,仙家等到了一个机会……如果没有弄错,那么元神感应,心神互照之后,纤毫毕现的不仅仅是它的秘密,还有江罗脑子中,那个被仙贤授予的——原典。
它的预测是正确的。颜宁的确有和江罗沟通的东西:一张小小的涂抹了犀角粉的白纸。大概借用的是心有灵犀的典故(当然,在传统道术上这简直不可能发挥效力)。而它们身处景门,阵法主吉,符咒效力被迅速扩张,片刻之后青烟升起,法术跨越空间的扭曲,联络上了目标。当颜宁的元神与符咒联系的一刹那,仙家默念法咒,终于乘隙而入,钻入了由法术勾连的精神世界。
瞬息之间天地颠倒,仙家的元神却没有感知到熟悉的意念——以常理而论,他应该先见识颜宁的心神思虑,而后由两人之间的连接而过度到江罗的世界。但现在法术生效,它所能窥视的却是一片纯白,仿佛身处于一片无边无际的虚空世界,极力远探亦空无一物。仙家微一愣神,刹那间那片纯白又爆裂扭曲,幻化出了无数支离破碎的字符图像,铺天盖地朝自己汹涌而来,瞬息中文字形状变化千万,整个世界随之扭曲颠倒变异,呈现出无数诡异玄奥令人思之发狂的诡怪景象——不,甚至已经不再是“景象”——同样在这个瞬息之中,仙家视觉听觉嗅觉无不被填塞挤压撕扯侵蚀,听到闻到嗅到无数不可描述不可思量亦不可理喻的玄象奇象怪象,仿佛一千个一万个炸弹逐个轰炸感官知觉,魔相由五官由六识由一切声色幻象中狂舞而来,纷繁爆裂直至无限。
但一千年山中静修的功夫到底没有白费,挣扎数息后仙家强自凝神,弃形体堕聪明隔绝七窍无眼耳口鼻身意,终于勉强从狂乱中挣脱心神。这惊鸿一瞥比往日的走火入魔还更加凶险狠辣,在入定中仙家都能感到心潮澎湃,元神大受创伤,仿佛魂魄都在震荡——但创伤似乎还不算要紧,要紧的是那如魔如幻的一瞥。
——那就是“原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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