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意识到自己“听”到了什么,接下来就不可抑制。颜宁仿佛从长久的梦魇中醒来,风声雨声渐渐在耳边响起,像是一场电影缓缓拉开序幕。
我的听觉恢复了?
颜宁茫然惊愕,却觉得识海里思绪纷繁,波涛搅动,一个小小的异物从某处角落里骤然挣出,正急速上浮。他下意识想捉住这个怪异的不速之客,一念方起,识海爆响起滚滚雷声,刹那间无远弗届震动四野。细小的异物剧烈颤动,如遭重击,瞬间被意识的浪潮抽打抛飞,跌入潮水中某个幽深的漩涡。在双方接触时,颜宁听到撞击下细微的声音:“今天老子流年不利……”
他缓声呼唤:“仙家?”
没人回应,识海渐渐平静下来,浪潮化为了水面下的暗流。
颜宁反复回想着方才的奇异景象,不仅仅是那道怪异的、震动了混沌的雷霆金光,还有仙家诡异的举止话语,那在骤然之间,”听“到的纷繁心念。渐渐的他略有所悟,喃喃自语:
“……难道是他心通?”
他心通是天人道的福报,但并不算稀罕的神通。一些长久参悟佛理,渐入四禅天的居士禅师,都能隐约探知他人心意——哪怕本人并未修习术法。依照道经的描述,如果某人能“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神通就会自动生发,仿佛是新生的器官肢体,天然能运用自如。但以颜宁扪心自问,自己和经书玄术打了几年交道,无论如何也没有摸到一丁点高深道法的门,神通不神通,简直匪夷所思。
这当然只能叩问唯一的疑似知情者。颜宁提高声音,集中精神:“——请立刻出来,否则我就再念几句咒语,咱们试试法效。”
这一次的威胁卓然有效,仙家的声音再次在识海中响起,飘飘荡荡:“……阁下的反应倒是很快嘛。不过居然掌握了雷法,我倒真是实在意想不到。”
“你果然知情啊。”
“我说不知情你也不会信吧?”仙家淡淡道,这一次他的声音格外的虚空飘渺,不露痕迹,想必是用术法隐匿了踪迹:“不过我可没隐藏什么。与原典接触后有两种结局,要么被不可思议的知识毒化发疯或者暴死,要么就是留得一条性命在,竭力消化玄秘的原典,从中得到什么。当然我实在是犯了失误,想不到阁下消化的速度居然是这个快法……”
“喔。”颜宁思维敏捷:“难怪你这么热心爆料,把一千多年前的往事讲得细致入微。不过火中取栗,就不怕作法自毙,咱们一起死在原典的海洋里么?”
“我当然有我的把握。”仙家哼了一声:“原典就是再诡异危险,也不是什么邪物,只要徐徐图之,也能削弱毒性。江罗脑子里的原典和他共处了这么久,十几年来彼此影响转化,人的知识侵染了仙贤的知识,人的见闻掩盖了原典的怪异,害处应该是大大减弱,逐渐适应于凡人。至于这个能适应的凡人,当然非阁下莫属。毕竟相处了几年还没有被外溢的知识侵扰理智,抗性倒真是不错。”
颜宁不说话了,这个老滑头倒是竹筒倒豆子,貌似一张嘴交代得清清楚楚。但说话间他仔细感应识海,却找不到外来一物的半点痕迹。隐匿法术用得这样纯熟高明,实在让人对他的可靠提不起信心。识海中交流心神互感,仙家有没有诚意颜宁还是勉强能够察觉,但除此之外简直一无所知。
但纠结的时候不多了,在彼此试探的这几分钟里,原本朦胧的声音逐渐清晰,仿佛回响在他们的左右。隆重的阴霾正在散去,随着时间推移,听觉以外的其他感官似乎也在缓慢复原。朦胧的景象渐渐在识海中浮起,倒映在眼帘之前。
“这是江罗的记忆。”仙家喃喃道:“原典已经侵染了他的意识,从识海中隐藏最深也是最初的自我记忆开始沾染扩散。如果我们能够继续上浮,应该可以在之后的某段记忆中找到他的自主意识……”
说话间倒影像波光一样荡漾扩散,缓缓淹没了颜宁的眼耳口鼻。他下意识伸手阻拦,却觉得触手粗糙湿润,抬头一看,自己已经站在了一株根叶茂盛的榕树之下,四周闷热潮湿水汽扑鼻,隐约有蝉的鸣叫。颜宁收回目光仰望四周,却只见草木丛生高树荫天,树叶将四周遮得密密麻麻,看不到一个人影。
“这是……什么地方?”
“不知道。”仙家的声音像蝉声一样飘飘荡荡:“人的记忆往往经过主观加工,简单判断是要犯错误的。不过有件事倒可以肯定,江罗的这段记忆恐怕形成得相当之早——记忆里最清晰的居然是树而非人,恐怕这时他连自我都还尚未形成。仅仅保有某种动物的本能。”
颜宁学过一点心理学,知道在认知主义学派里,婴儿由于早期的认知不成熟,不能分辨自己与外界,连“我”与“他”的区隔都意识不到,属于最纯粹原始的人类认知。但如此推论,那么这段记忆就能追朔到江罗最年幼的时候……可一个出生几个月的婴儿,怎么能出现在茂密湿热的丛林中?是谁带他过来的?
哪怕江罗在眼前,恐怕这问题也是悬案。颜宁只能打量四周,思考平时交流有没有听到过什么蛛丝马迹。但环绕一周依然只有高树密林,重重叠叠。倒是仙家若有所思,咦了一声。
“这里怎么会有云槐?”
颜宁道:“A市本来就产槐树。”
“不不不。”仙家低声道:“你不知道云槐是做什么的,这种东西就是气候适宜,营养充足,也很难能长得多大,除非用了其他什么东西。就在你左手边的第三棵树,凑过去仔细看看。”
颜宁转过了头,数到了左手边第三棵树干。以他的眼光,这棵树干并没有什么出奇之处,照样是树皮皲裂,青苔丛生,潮湿粗糙,但他听到仙家在低声细语:
“怎么这么多蚂蚁?”
颜宁垂下了目光——树干上的确隐藏有不少的蚂蚁,如果仔细观察,可以看到这些湿热气候□□积格外大的虫子们在树皮的褶皱中钻进钻出,蜿蜒着朝树下爬去。地下积着一堆枯枝烂叶,密密麻麻的蚂蚁在树叶的缝隙中穿梭,颜宁稍微俯下身去,盯着蚂蚁的轨迹——
“……我靠。”他脱口而出。
重重叠叠的树叶上挤着重重叠叠的蚂蚁,而重重叠叠的树叶下面,是一小节发黄的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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