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啊,快请进。”我说,“你没回家吗?”
他告诉我说他用不着急着回家,父母都不在世了。我们于是出门去喝啤酒,因为我们不便在我嫂子面前畅谈。她正在客厅里坐着看电视,盯了石磊一眼,就认定他是个疯子。
在酒吧里,我告诉石磊:“哲学的问题很深奥,不是一下能弄明白的。就这事而言,说真的,按我的理解,我要说的是,除非你坚持下去,有以身饲虎那样的拼劲才行。”
他回答:“不错,是这么回事,我的确知道你的意思。事实上,我也常常想过这些问题;不过,我想弄明白的是既然世界的本质、基础既非物质,也非意识,而是‘我’的意志,我们要怎样去认识这以意志为本质的世界呢?后来他就讲到轮回,说世界万物在这万变又如一、千古不移之永恒轮回中肯定自己。从最简单的涌向最复杂的、从最净的、最硬的、最冷的涌向最烫的、最野的、永远自相矛盾。……”
他就这样侃侃而谈,我压根儿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他自己也不一定清楚。那段时期,他真的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我这是说作为一名军人,他试图寻求自己成为一个真正的知识分子的腔调咬文嚼字,不过语无伦次,这些词儿都是他从一些“真正的知识分子”那儿学到的——毋庸置疑,石磊在其他事情方面并非也如此傻里傻气,他的诗就写得非常不错,隐蔽,多愁善感。我因此同意在他退伍后把他推荐给作家协会;而且,我们还约定将来一同到西部去看看。
有一天晚上,石磊来我这里吃晚饭——我正忙着写一篇东西,他靠在我的桌子边说:“跟我走,伙计,今天刚认识的一位女诗友,要约我见面,快走。”
“再等两分钟,这一章写完我就走。”我说。
一当时我正在写的是一本书中最精彩的一章。我现在仍然记得那一章节的结尾我是这样写的:
他一直坐在那块石头上,坐在那里,光线就落在他的手中,落在他的前额,落在他的睫毛,落在他的下唇上。有时他看见白色的鱼类也跑了出来,拖着长长的透明的尾巴。它们愿意停留在他身边。那些鱼群从嘴里吐出珍珠和歌曲,可是他听不懂。靠近他身边的湖水正泛着白沫,靠近岸边的水流呈现出晦暗的颜色,黑色的驳船摇晃着。远处汽车和卡车载满货物奔跑在宽阔的道路上,穿过麇集在路边的城镇、桥梁、树林和围着篱笆的波浪起伏的田野。
此刻,大地却显得分外寂静,寂静得如同黑暗,一条直线,正在平均地分割这些灰色和黑色。他的世界,就像是这条直线,如此整齐,整齐的世界充满泪滴——
石磊聚精会神地站在我背后看,他大声嚷道:“啊!了不起!伙计!你写的东西都是顶呱呱的。”
接着,我们整装出发,到甘棠湖公园去同女诗友约会。
我们乘坐的二十八路公共汽车从柴桑路转到新桥头。空气格外温馨,夜色迷蒙,让人感到不可捉摸。我们坐在汽车的中排座椅上,大叫大嚷,谈得非常激动。“啊,今晚真是他妈的太棒了,干什么都来劲!”
他兴高采烈地说着。
“你看过她写的诗没有?”我问他。
“没有,伙计,但我敢肯定,她是写朦胧诗的——”他说,“她约我,为什么?其实她是要寻找自己的灵魂,她要考察它,尝试它,认识它——这真是一场难以形容的折磨!在这种折磨中,要有坚强的信念和超人的勇气。并且要有意识地使自己的全部官能处于反常的状态,使自己成为世界上最严重的病人,最狂妄的××,最不幸的落魄者——”
他很激动而且充满幻觉,从这激动和幻觉中我看见他的脸上倏地闪烁出某种神圣的光泽。他口若悬河地侃侃而谈,像他一样,我也开始想入非非,失去了自控力了。但这也招惹了公共汽车上的乘客,他们好奇地朝我们打量,都以为我们俩是个“发狂的怪物”。
我们到了甘棠湖公园——当时的情景已经淡忘,只有一个学生模样的女孩——大约十八、九岁——据说她答应第二天同石磊一起吃饭,可却没有。
转眼就到了星期六。清晨,我哥哥一家还未起床。望着昨天换下的一大堆衣服,我开始郁闷起来,洗还是不洗呢?洗衣机就放在阳台上。我决定今天去爬庐山。我来到门廊,蓝幽幽的马路,就在我身旁流淌。“新的一天又开始了!”我自言自语,“庐山,为什么我看到的只有你的灯火?”面对烟波浩渺、静静地流淌着暗沉沉的如玻璃般河水的鄱阳湖,庐山,你让人觉得神秘莫测。
清晨五点,天空便被朝霞染红。我搭乘中巴车在莲花洞下车,从好汉坡开始爬上庐山之巅。放眼望去,到处都是亭亭如盖的松林、银杏和柳杉。站在五老峰抬头仰望,三叠泉抛珠溅玉,宛如白鹭千片,上下争飞;又如百副冰绡,抖腾长空,万斛明珠,九天飞洒,令人叹为观止。几个峰峦之外便是闪烁着蓝色波浪、浩瀚无边的鄱阳湖,一堵白茫茫的湖堤在传说中的一片三国时代公瑾点兵的水军码头巍然耸立,庐山的晨雾正在那儿上升。它涌向七里湖,将九江这座神奇浪漫的千年古城笼罩在一片白色之中。一个小伙子肩上挎着一个照相机,挽着女友的手沿着铁佛寺长长的白色的人行道上悠闲地漫步。这就是九江;美丽的少女站在白色的门廊里等待爱人的回来;烟水亭、四号码头、因白居易《琵琶行》而得名的琵琶亭、当年宋江醉题反诗的浔阳楼、甘棠和南门两湖以及那闻名遐迩的生气勃勃的庐山,都让我尽收眼底了。
我在山上这儿看看,那儿逛逛,看得精疲力竭,昏昏沉沉,仿佛在做梦一般。我在山上到处转,正如我在山下那个小世界曾经到处追寻一样。而我眼前的中国,如此粗犷、雄奇、广袤,它是神圣的——至少,我当时有这种感觉。
不知不觉我便下了山,我老远就看到广播电台上方闪烁着一片金色的光芒,还有那从人行道两边涌出的人流。在九江市郊外的水果批发市场,我搭乘中巴车返回市区。枝叶茂密的银杏、碧绿的草坪、加油站、立交桥、调车场、红砖建筑以及更远处市中心的灰色石头建筑物,都展现在我眼前。是的,我又回到九江了。我在新桥头下车,混杂于形形色色来来往往的人群中,悠闲地行走在老马渡大街。
老马渡坐落在长江南岸九江城市西侧,法国梧桐树、樟树和垂柳随处可见,一片青翠碧绿,景色如画,与九江火车站毗邻。这条大街简直就是一个偌大的建筑工地,到处都是拉着木材、钢筋、水泥的货车。原先被填平的龙开河,现在就在重新开挖,据说这样做可以防止长江大水决堤,减轻长江汛期负担。工地上,人们热火朝天,豪放不羁,雄心勃勃,忙忙碌碌,寻欢作乐,歌声嘹亮;处处可见晒衣绳、活动板房。城市中心的街道则热闹非凡,广告牌林立。
我来到四号码头对面的江滨路,刘秋生就住在这儿。这条大道沿江岸而建,周围是防洪堤,大道两旁绿树成荫。当我看见长江航运中心的这幅招牌后,我决定去找刘秋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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