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大街小车、农用车、大货车川流不息,发狂的噪音震耳欲聋。每隔几分钟至少发生一次交通违章事故;人人都匆匆忙忙向着前面的方寸之地挤——而大街尽头则是一片广袤的稻田,分外宁静。
我们从东头一家家问到西头,我们走遍了这条街,还是没人雇用我们。
前面靠铁路左侧有一个叫东陶的建材市场,据说是浙江温州老板开的。小雪叽哩呱啦同她的同乡聊开了,逢人便问是否有活儿干。
已是夜晚,十里大街简直成了倾泻着炫目光华的大电灯泡:电影院,眼镜店,廉价服装地摊,一块钱门票的通宵录像厅,灯光暧昧的发廊,停车场上破旧的大卡车和溅满泥土的翻斗车多达上百辆。十里有不少台资工厂,那些下班的民工好像结束了一天的劳累,坐在路边草地上抽烟玩扑克。小雪不放过任何同他们聊上几句的机会,我竖起耳朵听了听,里面竟然还有安徽、湖北一带的北方口音,带着套近乎的小算盘,我也厚着脸皮凑合了过去。
但是,淳朴的民工们保持着“不和陌生人”说话的古训,不管我们如何套殷勤都个个沉默,不再开口。
确实,在九江,在街上,在路边没事朝你献殷勤、打听路,捡到钱包拉你分钱的,十个有十一个是骗子,还有一个在旁边躲着呢。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问题是,我们一不偷、二不抢、三不反对**,只是想认个老乡也不行吗?
我诚恳地说出我的企图,民工们渐渐放弃了警惕。这真是一群憨厚的小伙子,他们一个个七嘴八舌地问我们这个那个,然后大家一致给出主意,总而言之,像他们工地上的力气活小雪是干不了,木匠,瓦匠,电工等技术活小雪也不会——我被他们各种极为实用的建议吊足了胃口。在草地上踱来踱去,像个大思想家一样——
“我堂哥在共青城一个叫鸭鸭的羽戎服装厂开卸车,他认识的人多,如果你们愿意的话,可去他那里看看,碰碰运气。”一个皮肤黝黑的小伙子对我们说道。他穿条洗得发白的磨损了的牛仔裤,夜色四合,活像一根立着的乌黑的塔柱。月光下,通至德安的路像是一条乳白色的闪亮的水流在流淌。大地覆盖着朦胧的光。亮闪闪的野果好似项链挂在灌木树上。稻花的香味洁净而又馥郁,犹如酒香。这阵阵清新的毒气扼住了被黑暗、汽车尾气、烟囱里冒出的黑烟和各色光晕笼罩的城市滋滋发响地呼吸,驱散了滞留在树林、沟渠、篱笆和田野各处的云杉枝满含树脂的闷气。
我知道他所说的鸭鸭羽戎服装厂就在德安县,离九江有四十多分钟的路程,小雪要是去那里上班,就不用辞掉都昌的工作了。我开始心灰意懒,感到非常悲观,仿佛自己正身处一个不断崩溃的世界中,需要摸索前进,身边是快完全腐烂的物体和色彩。但不管怎么说,拿到他堂哥的住址,我们还是千恩万谢。
十里大街的夜晚疯狂般喧嚣——是周国贤在《目黑》中唱到的那种夜晚——声嘶力竭般的吼叫和喧嚷。而在这番喧嚷之上,黑色眼睛沿途似乎与你有过一帧风景,路上谁也没名没姓;静静行经,留影目黑之夜,仰望流星游历——人们在卡拉OK厅、街头巷尾、卫生间、窗户边低声啍唧。有时候竟也咒骂几句,朝窗外望望。
此刻,在我眼前的这些民工兄弟,真是令人羡慕啊!他们活得轻松、舒展、透明、纯粹,不躲闪、不掩饰、不怯懦、不自抑,全都像一株株按照太阳的走向随时调整自己生长方向的向日葵。而我眼下最想——小雪也一定这么想——去喝一杯酒消消我心中的怨气。
我们花了九块钱买了两份盒饭和三瓶庐山啤酒,来到铁路调车场。我发现一个性情刻板、愚昧无知、骨瘦如柴、耳大如驴的人,就坐在我们近旁。他一言不发,铁青着脸,敌视着我们。另外一个畏畏葸葸地瘸着一条腿、满脸一绺绺黑胡子,长得像农村二流子的人也围着火堆坐在货箱上,远处还有一个疯癫的、形销骨立、腰肢细小、双颊凹陷的妇女,他们全都是一群流浪汉。
于是,我们也坐在那儿喝了起来。右边停着几节周身已变得乌黑的运货车厢,映着火光,但在月光下看起来仍显得有几分悲凉;向前面望去是四号码头如火柱似的灯光;左边有一个硕大的铁皮屋顶的仓库。小雪傻乎乎地把两瓶啤酒都喝光了,就这样边喝边聊。她紧紧抱着我,让我在冰冷的地面上,薄薄的纸壳上,把脸埋藏在她温暖的□□中无声啜泣。当然她告诉我别离开她,她说她可以晚上去摆烧烤摊,可以再去卖啤酒,挣的钱可以够我们生活;我用不着干活,只管坐在草地上喝啤酒吃烧烤。“你同意吗?”
我坐在货箱上真想叫喊。我真痛恨自己的无能!我痛恨自己在学校时候牛逼哄哄地以为,天下之大从此可以尽情遨游,一展宏图。到如今却连顿饱饭都没有办法,让这个深爱自己的女孩吃上;我痛恨自己曾经感觉自己满腹经纶,胸怀大志,到如今却卑微低贱得如同街边的一只破鞋无人问津。
铁路上的流浪汉已经走了,一些醉鬼和年轻的母亲带着孩子路过;一辆警车开过来,警察下车东张西望。在我们前面不远处一列货车在调轨。蚊子像沙尘暴挂在夜空里。从远处传来轮船的汽笛声。调轨的嘈杂声淹没掉了汽笛声。蚊子仍像漫天扬起的沙尘。
我们起身漫不经心地朝火车站街下跨道走去,穿过滴水的隧道,上去就是南门湖公园,再向右拐入体育馆的足球场,经过九江宾馆门口,向左拐入南门口大街,过了工人文化宫来到步行街。湓浦路真长,我们终于到家了。
在一条阴暗潮湿的小巷里,我同小雪分手告别。狗在小巷内窜来窜去。僻静的小巷有少许街灯。夜色温柔,我看见小雪住的三楼窗户已亮起了橘黄色的灯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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