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四周稀疏的树林已经被枪炮打得千疮百孔,昨天血战的腥味就从这一孔孔枪眼里滴滴答答地落下来。而清晨的熏风对此却视而不见,它若无其事地跑到忧郁的田野上,拂弄着日见惭熟的火龙果,而风信子则宛若处子,伫立天陲,像是远方寺院的红墙——
林丽、乔雪和救护所的其他战友从卡车上下来,在路边树林里休息。接到上级命令后,她们昨天夜里两点钟开始撤退,可是走了半宿还没有走出黄连山。令人欣慰的是,再有半天时间就可走出黄连山,走出黄连山就到了边境,马上要回到离别了半个月之久的祖国了!
林丽和乔雪,这两位中学时代就在同一个班,一起当兵,一起提干为护士,又一起参战、亲如姐妹的女兵,异常兴奋,悄悄议论着回去后要一起回家乡休假。
黄连山区,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终日云雾缭绕,有时一个多星期都是雾遮天。他们正在将医疗物资搬上卡车时,突然传来了一阵激烈而沉闷的枪声。“越军追上来了!”浓雾中,一位参谋急忙跑过来,通知他们立即按原定路线撤退,可没等救护所的汽车发动起来,前面和两旁就响起了激烈的枪声。一群越南兵在疯狂地喊叫:“诺松空叶!诺松空叶!”
他们被敌人包围了。于是林丽和乔雪从车上跳下来,打算弃车逃命。所长走在最前头。他为了逃脱追击,扔掉了外套,所以现在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白衬衣。左臂的衣袖已经被撕开了一条口子。他脚步稳健,走得很快。歪戴着的帽子使他的神态显得很从容、英姿飒爽,红扑扑的脸上毫无惧色:他显然已经好几天没刮脸了,——满腮帮子和下巴上尽是褐色的短胡子茬。他严厉、迅速地打量着跑到他跟前来的越南士兵;眉间出现了痛苦、仇恨的皱纹。他一面走,一面划着火柴,点上烟,纸烟叼在粉红色坚毅的嘴角里。但还是被越南人像铁桶似的给围在一处地表为河谷所切割,呈长丘、干沟地形的地方。在他们被越南人抓获之前,他们都脱下了外套,只穿着衬衣。一堆军官服撂在他们脚下,以便越南人无从由军服上区分出军官和士兵。可这一回一个窄肩膀的越军小头目忧郁地鹄立在十字路口,挡住俘虏们的去路,他非要弄个水落石出不可。
“军官出列!”他走到大家跟前,拔出手枪喝令道。
还在早晨,所长头部就已经挂花,头上缠着破布,鲜血从他头上就像雨水从禾垛上那样滴落下来。
“是军官,请自觉站出来,我可没有那么好的耐心!”他重复说,用手枪柄推撞着救护所的医生和护士。
大多数军医都很年轻,只有几个人已经白发似霜。这时从他们散乱的队伍中走出一个瘦骨嶙峋的老人,光裸的肩胛骨显得很大,颧骨蜡黄,唇髭往下耷拉。
“……都已宣布撤退了,结束战争了,”老头以不可理解的亢奋说道,“我们是医生,没有什么军官,结束战争了……”
这个老军医说罢,把一双发青的手向那个越军小头目伸去。
“你好好瞧瞧,”他挥动着干瘪的大手,说,“看看这是不是拿枪的手?我是外科医生,就靠这双手养活一大家子人呀……”
老头激动得喘不过气来,身子晃动不已,热泪像断线的珍珠一样掉下来。“看到了吧,我们都是医生、护士”他几乎就要跪倒在那个越军小头目面前,可越军小头目却用手枪顶着他的脑袋把他推开。
“你们的军官全是孬种,败类!”越军小头目说,“你们的军官把军官服撂在这儿,想跟我玩心眼儿……我可告诉你们,老子可不是吃素的!谁穿上合身,谁就完蛋,我这就来试试……” 说罢,他打这堆破烂的军服里,挑起一件上面沾有血渍的小号军官服,套到老头儿的身上。
“正合适,”越军小头目嘟哝了一句,一边逼向前去,一边低声说,“正合适……”随即举起手枪一枪打爆了俘虏的头——
老头仰天倒下,两只脚乱踹着,红似珊瑚的鲜血和着块状白色脑浆一并从他爆裂的小脑袋里像瀑布般飞溅出来。
“你为什么要跑来这里送死?”越军小头目吹了吹枪管里冒出的黑烟,冲着倒在血泊中的俘虏怒吼道,一边气势汹汹地说。可他一听到自己低沉有力的嗓音时,便立即平静下来,“你们为什么不掉转枪头,去朝那些把你扔下不管的人开枪?说句实话,我真恨不得把你们统统都拉去枪毙……”
越军小头目说罢,鼻孔哼哧了一声,拨转头,对另一个长着两条长长罗圈腿的人喊道,“过来,给他们造册。”
他在林丽身边转来转去,鼻子的哼哧声非常之响。就这样,林丽和乔雪他们就成了越军的女俘虏。
他们哇哇叫着,被押往河内北郊的一个监狱。有个腿部受伤的军医落在后头,一个身材矮小、大脑袋、麻脸的越南士兵不断用枪托子捅着他的脊背……
我看完日记后,躺倒在一张凹陷、邋遢的布沙发上,开始陷入沉思中。这一系列事件都无情地把我甩到了一边。石磊的日记或者札记,里面有散文和诗,还有各式各样的随笔杂感,都是在意识到半数的人已经失去了本来面目,而且不知道如何把戏演下去的启示下写出来的。
我一直等到傍晚,他才回来。走进屋后,他收起日记,伛着腰,坐到桌前,继续与我聊天。几只燕子悄悄地在近处从平房的几扇大窗外面掠过,把无声的阴影投在室内,刹那间遮住了他握烟的手、堆放着稿件的书桌、地板和墙壁,接着又无声无息地飞走了。
……就是这样一个平常的春天季节,我们身处这间不足十个平方米的小房间,却让你有一种稀薄空寂的感觉,整个空间是如此清澈透明,似乎为你打开了洞穿一生的眼界。而映照在屋子里和他脊背上闪耀的,正是早早衔山的春日夕照。它是那样鲜明,有着琉璃般的光洁和润泽,仿佛是一颗日渐成熟的白浆苹果。
一周以后,我跳上中巴车去七里湖经济开发区看望小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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