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笔灰在晨光中飘扬，伴着两道人影的走近，喧嚷的教室顿时变得安静。
云暮攥着书包带的手指节微微泛白。
讲台下五十多双眼睛像探照灯，将她钉在黑板上方那块斑驳的霉迹前，她紧张得吞了下口水。
"我、我叫云暮。"
尾音不自觉带出吴语的绵软，后排立刻爆发出嗤笑。
有人捏着嗓子学她："阿拉上海宁——"教室里顿时笑作一团，班主任敲讲台的声音被淹没在声浪里。
登时，她的双眼泛红。
她是在上海乡下和外婆长大的。虽然初中时就被爸妈接回北城，但乡音难改。
每每情绪激荡，语气中总是会夹杂几分乡音。
忽然"啪嗒"一声巨响，最后一排有人把课本重重摔在课桌上。
连班主任都约束不了的吵闹，一瞬间消失不见。
教室又一次变得安静。
云暮看见那个趴在桌上的男生抬起头，惺忪的睡眼缓缓睁开。
"好笑吗？"
他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教室里鸦雀无声，没人回答他的话。
"贺闻，你和新同学坐。"
班主任最先回神，底下响起倒抽冷气的声音。
云暮抱着书包挪过去时，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混着松木香。
课桌中间裂着道歪歪扭扭的三八线，贺闻的校服袖子卷到手肘，小臂上青筋暴起，看起来很有力量。
落座后，云暮低声同他道谢。
贺闻偏头瞥她一眼，很快又移开目光。
就在云暮以为他不会搭理自己的时候，他含糊说了句:“老师来了记得喊我。”
不等云暮回应，他又埋头睡了过去。
他好像笃定了云暮会喊他。
事实上，云暮是个很好的观察手。自从和她同桌后，贺闻再也没被年级主任抓到过睡觉。
每次在主任进教室之前，云暮都会用手肘碰一下他的侧腰。
时间一久，她学会了一项新技能——肘击。当然，受害人只有贺闻一个。
就这样，在日复一日的肘击过程中，她和贺闻逐渐变得熟络。
当然，熟络二字，只是相比于其他连话都不说一句的同班同学。
这天，英语卷子发下来时，云暮咬住了嘴唇。
听力题像一锅沸腾的粥，那些黏连的英文字母让她想起弄堂里阿婆讲的洋泾浜英语。
红笔划出的27分刺得眼睛生疼，忽然一张便签纸越过三八线。
"定语从句先行词是人用who"
字迹潦草得像打架，云暮偷偷侧目，贺闻正把玩着一根中性笔，余光都没舍得给她一分。
后来，她每每遇到不会的英语题，贺闻总是会偏过头来指点她。
云暮心里是感激他的，甚至，她房间里有一个素描本，上面画的满满都是同一个人。
但除了她自己，谁也不知道。
贺闻篮球打得很好，在学校很受欢迎。
而她只是一个连说普通话都夹杂着乡音的女生，她不敢妄想其他，便将自己的心思，压到心底。
——
秋雨来得猝不及防。
云暮撑着伞，提前半小时到学校做值日。
做完值日，她刚准备坐下背英语单词，贺闻拎着滴水的校服闯进来。
他没带伞。
随着他走近，云暮又发现，他眉骨新添的伤口还在渗血。
“你受伤了。”不是疑问句，而是陈述。
贺闻满不在乎看她一眼，坐下就要趴桌子上睡觉。
"先别趴。"
云暮声音有点急切，一把拽住他沾了脏水的胳膊。
“伤口沾到雨水，是会感染的。”说话间，她从书包里翻出创可贴，“转头面向我。”
他睫毛颤了颤，转头，看着她。云暮一心帮他处理伤口，忽然听到他说:"你普通话进步了。"
手上动作一重，贺闻发出“嘶”一声低呼。
“好——好了。”她面颊的温度忽然升高，声音也有点不自然。
那天，贺闻始终没说她是怎么受的伤。
云暮也没有去问，尽管她好奇。但这件事，一直悬在她的心里。
——
冬至那天贺闻没来上课。
云暮在天台找到他时，积雪正顺着生锈的铁网簌簌下落。
她知道，每次他心情不好，总是会在天台吹风，抽烟。
贺闻指间烟头明灭，脚下散落着撕碎的试卷，额头上又添了新的伤口。
这一次，云暮依旧没有开口。贺闻注意到她仓惶的视线，轻笑一声，道:"老头子的酒瓶比粉笔头，准多了。"
云暮听着，眼眶有点湿润。
这段时日，她也从同学口中听到一些传闻——关于贺闻。
相传，他有一个酒鬼老爹，每次喝了酒，都会动手打人。贺闻的妈妈，在他小时候，不堪其扰，跟人跑了。自那以后，他爹更加放肆，把对他妈妈的恨意，也尽数施加到贺闻身上来。
也正是因为如此，贺闻才总是新伤叠旧伤。
他也不是爱打架。
自幼没了父母的庇护，他只能端着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这样才能不被人欺负。
别人欺负了他，他只有打得更狠，才不会一直受欺负。
其实，他的本性，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他会把各科试卷写得密密麻麻，而且鲜少有错漏。
他还有很多很多的优点，只是别人都不知道。
……
“我流血，你哭什么？”贺闻看着她，无奈笑道。
“贺闻，你不要再受伤了。”云暮呜咽哭着，“马上要高考了，至少，在高考之前，你不要再受伤了。”
“好。”
半晌，贺闻沙哑应了她一声:“我答应你。”
高考前夕，贺闻和同学打完了最后一场篮球，回到教室后，人已经差不多走光了。
云暮也不在，她甚至已经把课本全都收走了。
看着光秃秃的桌面，贺闻心里忽然有点慌张。
正准备抬步往校门口追去，余光瞥到他自己的桌面，上面有一瓶尚未开封的水，和一封没有命名的信。
但一打开，他就认出，那是云暮的字迹。
信上只有短短两行字:
你打球的样子很帅，希望你的人生也是如此。我的少年，是绝不会向泥泞和鲜血屈服的。
高考加油。
贺闻看了一遍又一遍，最后把视线定格在“我的少年”这四个字上，久久没有回神。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