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晚睁眼到天明。
七点钟，钟燕头昏脑涨从床上坐起来，第一件事问季风，她妈妈有没有找他。
季风说没有。
身为实中老师，王香梅要找过往学生的联系方式也不是难事，但一晚上过去她还没行动，这没有使钟燕安心，反而让她更加不安。
她给继父发了一条信息。
行则将至：【你妈妈昨天晚上跟男生的家长打了个电话，但是好像被气得不轻。】
她就知道，就知道妈妈不会轻易放过她。
瞬间一口气全堵在胸腔里。
她好像是个被不断吹胀的气球，就要临近爆炸的边缘。
眼眶又酸又痛，眼泪快要涌了出来，钟燕跑到窗边，推开窗扇，清晨潮湿的海风并不凉爽，眼泪还是流了下来。
滴在窗框上、滴在手背上。
季风的父母在承受常人无法想象的痛苦，却因为她，被指责、谩骂。
妈妈为什么总要让她这么难堪。
如果真的爱她，为什么又会毫不犹豫打碎她的自尊。
手机还在不断提示信息。
许久后，钟燕才把脸擦了擦，拿起手机。
行则将至：【小燕，你妈妈昨天晚上也很难过，哭了很久，今天还要上班。】
行则将至：【你妈妈做事是有些极端，但是出发点肯定还是为了你好，她不想你去念航大也是有原因的。】
行则将至：【我不知道你想去航大是不是因为你爸爸以前是飞机工程师的原因，但这个工作的责任太重大了，你妈妈不希望你去读相关专业，也是怕你遇到和你爸爸一样的事。】
行则将至：【其实你爸爸的事不应该由我来说，但你误会你妈妈很久了，她一直藏着捏着不敢让你知道，你又因为这个一直埋怨她，现在你也大了我觉得你还是应该知道真相，也不要再错怪你妈妈了。】
笼：【我爸爸什么事？他不是癌症走的吗？】
行则将至：【你爸爸确实有癌症，但是】
行则将至：【你查查新闻吧，应该还有。】
钟燕的爸爸叫宋谦南，是飞机维修工程师，工作繁忙，还经常要外出培训不着家，但是钟燕和爸爸特别亲近。
在还不懂事的年纪里，她就在爸爸的带领下看过许多飞机、航天器的科普书，为此妈妈在后来还抱怨过爸爸不把她当作女儿养，是不是重男轻女。
爸爸离世的时候，钟燕正值中考的重要阶段，除了新闻联播外基本不看任何东西，妈妈对她的手机管控严格，她手上只允许拿着一个播放英语听力训练的MP3。
钟燕打开搜索引擎，先输入年份，再加上飞机事故，最后打上爸爸的名字。
有了这三个关键词，搜索引擎就从庞大的信息库找出了符合要求的信息。
排在最前面的是一则新闻。
2020年11月1日长日航空UA－74型客机飞行事故，已造成53人罹难。
文章内提起飞行员、机组成员以及地面工作人员的信息，包括为飞机检修过的工程师。
下一则新闻有一个让人心颤的标题——UA74客机检修工程主任自杀，是否存在严重工作失误？
里面提到的工程师并不是钟燕的爸爸，而是另一个名字。
但钟燕还记得他是爸爸的同事和朋友，以前还送过她飞机模型当生日礼物，是一位很亲切的伯伯。
仔细阅读了十来页对这起飞机事故的报道，钟燕才看明白起因经过。
她爸爸因病住院期间，新来的维修工程师不熟悉UA74型号的飞机，作为签字放行的维修主任因为前去看望住院的爸爸让人使用了带有他签名的检修单。
这架才服役三年的飞机因为设计缺陷、检修疏忽、复检不到位、飞行员操作失误、强风天气等多方面影响，最终在降落时发生了这场灾难。
为这架飞机检修过的工程师包括爸爸在内共有五名，而检修最多的就是爸爸。
那个导致飞机最终出事的关键部位也曾被他们一次次放过。
只是他们都很“幸运”没有撞上诸多不凑巧的“不幸”。
实际上是很难在一起复杂的事故里划分的责任轻重，但无论是那名自杀的维修主任，还是生病住院的爸爸都为此承受了巨大心理压力。
行则将至：【放弃治疗后，你爸爸很快就去世了，你妈妈不想这件事影响你的学习生活，才没有告诉你。】
笼：【谢谢叔叔，我知道了。】
笼：【告诉我妈妈，我还是会去复读，考航大。】
钟远兴收到回信，无奈地看着妻子。
“小燕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你也不能一直拴着她，她又不是去搞维修，也不会走她爸爸的老路……现在搞航天航空的很多，就业也不错……”
王香梅愤然起身，拿起包出门上班去了。
/
钟燕没有通过季风，而是直接向季母发了信息道歉。
她不知道妈妈说了什么，也无法用实质东西去弥补，只能诚恳地道歉。
林阿姨：【没关系的小燕，我也跟你妈妈好好说了，航大的专业都很好就业，也适合女孩子，只要你感兴趣，一定可以学有所成。】
笼：【谢谢阿姨，我会坚持下去，我会努力的。】
得知爸爸的事，钟燕没有像妈妈以为的那样害怕退缩，相反她更加坚定自己要去航大。
虽然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能达成什么成就，但能为这个时代做一颗流水线上的螺丝钉也荣幸万分。
如若有机会，能够在研究飞行器的安全提升方面有所建树，那么因飞行事故伤亡的人就会大大减少。
也算是替爸爸，做了一点弥补。
去季家的院子给小海燕投喂后，钟燕又走回海边，就坐在彩色大车轮旁，看着波光粼粼的大海。
电话响了，妈妈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把她拉出了黑名单。
“你到底回不回来读书了？”
“我九月三号会去复读机构办理入学。”
“你铁了心和我作对了？你要是去复读，我是不会给你一分钱。”
“好，把钱留着给妹妹花吧。”
电话被挂断，钟燕抿了下唇，又给妈妈发了信息。
笼：【妈妈，复读是我认真考虑过的事，我不会给你和叔叔增添压力。】
笼：【所以】
笼：【妈妈你能不能让我选择一次。】
妈妈没有回复，反而季风发来了信息。
WIND：【在做什么】
笼：【看海。】
WIND：【一个人看海？】
笼：【嗯，海好看，马上就要离开了，多看几眼。】
笼：【你的检查情况怎么样？】
WIND：【没有这么快出结果】
WIND：【遇到烦心的事了？】
钟燕抱着膝盖摇晃了几下，好像自己的海里的小船，摇着摇着，笑容浮上脸颊。
笼：【你有千里眼还是顺风耳啊？】
WIND：【都没有，只有一颗善于发现问题的心】
钟燕慢慢敛起笑容。
笼：【季风，我刚刚知道我爸爸是因为什么去世的。】
笼：【我还没有跟你说过吧，我爸是飞机维修工程师，负责给民航飞机做检修维护工作，因为他负责检修过的UA－74型飞机发生重大事故，他难辞其咎，带着这样沉重的心理负担，没有抵御住癌症去世了。】
过了好一会，季风才回复。
WIND：【UA－74型飞机用的是佩通公司最新发动器PT5000W，以动力更强、更省油以及更小的噪音在当年处于数据垄断地步，但这款发动机齿轮材料有缺陷、燃烧室设计缺陷、热端涂层容易剥落、部件会磨损，又因为太过复杂新颖的结构导致维修困难】
WIND：【精密的仪器更难迭代】
WIND：【飞行手册的更新、飞行器的改进，绝大部分都建立在一次次的事故上】
钟燕看出季风难得写这么长一段字，是在安慰自己。
笼：【我明白的，所以我想和你一样。】
WIND：【和我一样？】
笼：【未来设计出更安全的飞行器。】
WIND：【[强]】
钟燕又抱着膝盖前后摇了摇，心情松快不少。
笼：【你知道我妈妈昨天打电话给你妈妈了吗？】
WIND：【知道】
笼：【那你怎么没来问我？】
WIND：【不需要】
WIND：【我相信你的选择】
钟燕捧着手机，夕阳的光照得她后背暖洋洋。
WIND：【太阳要下山了，你要回家了吗？】
笼：【你是要休息了吗？】
WIND：【嗯，我玩会游戏】
无论什么年纪的男生总是离不开游戏，钟燕自己虽然不玩，但也听过男同学讨论。
游戏可以放松解压，缓解情绪。
笼：【好。】
钟燕正准备切出窗口，目光停留在季风最后一句话上。
笼：【等等，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WIND：【问】
可能是已经打上了游戏，季风的回答简短无比，但好奇心占上风，钟燕还是决定在此刻问。
笼：【季风，你为什么从来不打最后一个句号？】
季风过了好一会才回答。
WIND：【句号代表结束，没有句号表示，我们随时可以续上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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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风，你不是累了吗？闭上眼睛歇息一会吧，今天的检查很辛苦吧。”
季风看着妈妈小心翼翼的样子，依言放下了手机，靠在枕头上朝她眨了眨眼，“还好。”
“头是不是还很疼？要不要上点止痛药？”季父在旁边收拾，一边琢磨着带来的东西放哪里。
照顾儿子的事，夫妻两人不假人手，忙前忙后，尽量想儿子在病房里也住得舒适。
“护士说不能一直打，没事，现在也不是那么痛。”季风说。
“欸。”林珠茵抽了抽鼻子，佯装出轻松的表情，“是啊，医生也说你的状态比之前好多了，看来在小岛上放松放松心情是有用的。”
季风笑着点了下头。
“这干花还要的吗？”季父转头问他，手里拿着一个透明的模型盒，空荡荡的盒子里用金属支架固定着一支枯黄干卷的红玫瑰。
他虽然不能理解儿子来就医还费事地带上一支并不美观的干枯花，但还是认真地问他。
季风唇角的笑意淡了，仿佛品到了苦涩般眉宇间皱出浅纹。
“帮我，找个瓶子插起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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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8月29日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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