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银杏与灰烬

林小满说我的枕头开始渗血是在立秋那天。

这个睡在我上铺四年的广东姑娘,此刻正用棉签蘸着碘伏擦拭我开裂的指尖:“茜茜,你又在睡梦里抓墙了。”

她指着墙角斑驳的血痕,声音带着哭腔,“我们去看医生好不好?”

我数着窗帘缝隙透进的光斑,第七十三粒灰尘在阳光里沉浮。

手机在床头柜震动,陌生号码的诅咒短信不断弹出:

“婊子去死。”

“小三暴毙。”

“真不知道还有什么脸活着。”

上周有人往宿舍门口泼红油漆,黏稠的液体顺着门缝爬进来,像条吐信的赤链蛇。

“别碰!”我打翻林小满递来的温水,玻璃杯炸裂的瞬间,镜面碎片里闪过许临安的眼睛。

自从书店被砸,我总在破碎的倒影里看见他——电梯金属门、橱窗玻璃、甚至勺子背面,他永远站在我身后微笑。

周教授是最后一个来书店的顾客。

这位白发苍苍的明史专家拄着拐杖跨过满地狼藉时,我正在用绷带包扎烧伤的右手。

“小宋啊,”他颤巍巍地从废墟里捡起半本《万历野获编》,“我早说那个男人眼带桃花煞……”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

我们冲出去时,看见“古籍修复”的木牌正在火苗中蜷曲成焦炭。穿连帽衫的少年骑着改装摩托呼啸而过,尾气管喷出的黑烟在空中拼出“小三”的字样。

当晚直播道歉的视频点击量突破百万。

我跪坐在镜头前背诵公关部给的台词,粉底盖不住颈间的淤青。

弹幕洪水般掠过屏幕:

“装什么可怜。”

“去死吧。”

“早干嘛去了,被发现才出来假惺惺装白莲花、博眼球?”

“我看她不是受到了良心的谴责,她是怕以后再也得不到许临安给的好处了。”

有一瞬间我竟觉得畅快——原来被千万人憎恨,也好过被一个人遗忘。

许临安就是在这时出现的。

他像从前那样用指纹解开公寓门锁,西装革履的模样仿佛刚从董事会出来。

“小茜,”他伸手要碰我的脸,“我来处理……”

恨意涌上心头,一刹那,我咬住他的虎口直至尝到血腥味,他吃痛松手时,我撞翻了茶几上的药瓶。

白色药片滚进波斯地毯花纹的沟壑里,像撒落的舍利子。

他却忽然笑起来:“你现在这样,倒比从前更动人。”

呵,挺不要脸的,这个男人。

当晚暴雨夜,我沉沉睡了过去,却做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梦,我梦到自己坐在顶楼露台数安眠药。手机播放着三年前生日那天的录音,许临安在雨声里哼《红河谷》。

忽然有冰凉的手指攀上脚踝,我低头看见许太太猩红的指甲:“跳啊,怎么不跳?”

警笛声由远及近时,我正数到第十七片银杏飘落。那个总来借《东京梦华录》的女生举着手机在楼下尖叫:“要跳快跳!”

她的直播镜头映着朝阳,像只贪婪的眼。

我惊叫着坐起来,却发现自己正睡在主卧的大床上。

我被惊出了一身冷汗,眼角渐渐渗出了一点泪,我把自己紧紧环抱住。

无尽的夜色深深吞噬着我,方才的一切,不过是场噩梦罢了。

可我多么希望,这一切的一切,就像刚才的那一场长长的噩梦罢了。

病痛的折磨、以及舆论和良心的谴责,终究是让我痛苦不堪。

父亲母亲一边责骂着我,一边带我去看心理医生,他们做不了什么,只是无时无刻不在陪伴着我,生怕我会做出什么冲动的事来。

偶尔吃饭的时候,妹妹会言语讥讽,对我出言不逊,每当这时她也总被爸妈厉声呵住。

事后又哒哒地跑到我的房间,向我道歉。

我温柔地看着她,问她近来学习成绩怎么样,想考哪所高校。

我又说:“千万要好好学习,千万要读好大学,千万不要像我一样。”

“嗯,姐姐,我会的。”她点点头,用胳膊环住了瘦弱的我。

我的眼睛不禁有些发酸。

妹妹是美术生,她打小就热爱绘画,也有着极高的艺术天赋,有时在画室里可以废寝忘食地待上一整天,谁喊也没有用。

确诊抑郁的那天,许临安正带着儿子在瑞士滑雪。

我坐在落地窗前,看秋风卷起香樟树的碎金。

社交媒体上疯传着原配带人砸店的视频,我亲手设计的蝴蝶胸针在镜头前碎成两半,金属翅膀扎进掌心时竟不觉得疼。

最终审判日是在某个温和的秋晨,这是妹妹高考结束后的第六个月。

她如愿以偿拿到了央美的录取通知书。我们所有人都为她感到骄傲。

她高兴得忘乎所以,轻松抱起我原地转了好几个圈,我的裙摆随着微风起伏晃动。

“姐姐,说了多少次了,让你多吃点,多吃点啊,你要好好生活,你应该向前看!”

我微笑着点点头,答应她要好好幸福。

或许是感觉到上天终究不能容忍我的过错。

那日,我狠狠下了下决心,换上初见许临安那天穿的棉布裙。

风穿过十八楼的安全网,似是要把诊断书撕成纷飞的灰蝶。住院部传来的钢琴声忽远忽近,弹的是德彪西的《月光》。

在跨过栏杆的瞬间,我听见周教授在对面天台嘶喊,老人挥舞着那本抢救出来的《万历野获编》,枯叶般的书页正在风中簌簌发抖。

更远处,林小满抱着我落满咖啡渍的帆布包狂奔而来,包上挂着的陶瓷风铃叮咚作响。

我释怀一笑,禁锢在身上的那条许久而沉重的枷锁此时此刻仿佛终于被我抽离开来。

九年的时间,如同白驹过隙。

就像那绚烂的烟花,夜空中绽放的那瞬美丽无比,亦或许更像那开在雪山上的白玫瑰,凛冬之时绚丽多姿,结束之后萎靡凋零。

不过都是昙花一现罢了。

他用九年时间把我养成金丝雀,又用一纸遗书让我成了整个城市的笑话。

这场以爱为名的救赎,早标好了粉身碎骨的价码。

身体下坠的时候,银杏大道正在举行婚礼。新娘的头纱被风卷上高空,恍若那年苏黎世纷飞的大雪。

我忽然想起许临安背上的第七道疤痕——那夜他醉后说过,那是二十岁时为初恋挡刀留下的。

失重感吞没意识的刹那,天空飘来焚烧古籍的焦香。

在某个平行时空,十八岁的宋茜正抱着《资治通鉴》走向高铁站。

这次她会小心避开那双递来名片的手……

却躲不过命运在检票口布下的,温柔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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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雪山玫瑰
连载中金书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