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时,天色依旧昏昏沉沉,雨下了一整夜也不曾尽兴,淅淅沥沥的,滴滴叩在木梁砖瓦上,溅出浑厚而又清脆的乐声。
怀罪没见过几次雨,心里觉得新奇,独自立于客栈门前,好奇地仰看着这股自九天飘落下来的潮气。
空气里微微弥漫着的潮湿沁入口鼻,浸润着一颗冥界年轻的心。明明是青天白日,却看不见太阳,也看不出蓝天白云的交界。昏黄的天幕洇着浅浅的水渍,令晨曦也沾染了虚幻的暮色。
怀罪的唇角抿起清浅的笑意——她忽然有种幸福的感觉。
细碎的雨丝越过屋檐,乘着温润的风飘进来。她情不自禁伸出手,去迎接这些看不见的友人。脚步随着指尖向前探出,仰面向上,缓缓望见广袤的穹顶。
某一刻,雨点击碎在纸上的声音浓重起来,少女循声垂下目光,青石板的小径上,她看到了一柄天青色的油纸伞。
伞面遮住了来人的面容,风却毫无遮掩地扬起他泼墨的长发,和花瓣颤动般的洁白衣袂。那只紧握伞柄的手青筋明晰,指骨修长。
在这场潮湿冰凉的雨中,虞清远踏着雨水,一步步向她走来。
丝丝缕缕的雨扑向隽秀的伞面,滑开一条条颤动的雨帘,迎合着朦胧的雨色,男子的面容自伞骨下一点点显露出来。
他看到了怀罪,却并不讶然,眉眼中盛着若有似无的爱意,杂糅在笑容里——
那样的眼神,千百年来曾望向过无数位女子。
“姐姐,”他坦诚地笑道,似乎这两个字里丝毫不带挑逗的意味,“好巧,我们又相遇了。”
怀罪看着他:“看来妖界很小……”
“妖界不小,”她还没说完,虞清远便阻断了她的话。临近石阶,他垂手敛起一尘不染的衣摆,走到她面前,方才缓缓开口,“而是你我有缘。”
“有缘千里来相会?”
虞清远笑了一声:“世人常说,前世五百次的回眸,换来今生的一次擦肩而过。我们相逢这么多次,你说上一世,我们该是如何呢?”
上一世?
怀罪眨了眨眼,自己入世才不过十数年,白牡丹这个老妖精一看就成百上千岁了,这样的差距,上哪儿找前世?
“上一世,我们应该没有渊源。”她实事求是地答。
虞清远也不恼:“那真是遗憾了。”
“不遗憾,”怀罪说,“前世没有交集,今生却能相遇,这才是上苍恩赐的缘分。”
她的语调清明,宛如在说一个娓娓动听的故事,没有风月之地里刻意的眼波与神态。虞清远的嘴角的笑意稍稍停住,某一刻,清浅地晃了神。
“是,”他很快恢复过来,笑道,“是有缘的。”
“可是……”怀罪不太明白,“这儿这么偏僻,你是为何而来?”
“自然是为你而来。”虞清远的嘴角噙着笑。目光擦过她,腰身微微倾斜,沿壁放下手中天青色的伞。
雨珠汇聚向一处,自伞面涌向石阶下低浅清亮的水洼,撩拨起颤动的波纹。他侧着身,怀罪这才注意到他腰后别着的酒壶。
她明白了:“哦,是来沽酒的。”
昨日才听玉京子提起随缘客栈的主业,今日便见识到了厉害——酒香不怕巷子深,如虞清远这样一个高高在上、谪仙般的人,居然也亲自来了。
虞清远的目光重新落回她身上,他向她走近一步,漆黑的眸子如深不见底的潭水,定定地看着她:“姐姐这是失望了?”
怎么会失望呢?经过昨日凶神恶煞的一整天,怀罪现在巴不得玉京子赶紧发家致富。
“当然没有!”她迎着他的目光,“见到你来,我就已经足够开心了,又怎么会失望呢?”
多买点多买点!最好号召妖界所有的坊市都来这儿买酒,早日实现共同富裕!怀罪脸上洋溢着明媚的笑容,一双葡萄圆的眼睛晶晶亮地望着面前的客人。
她的回答在虞清远意料之外,少女言语中那些袒露无疑的情意,和眼角眉梢明媚的笑意,都远远凌驾于白牡丹后天养成的刻意撩拨。
他的目光再一次不为人察地凝滞住。
白玉般的手绕到腰后,虞清远侧过头,解下了空空如也的酒壶。
“可惜了,掌柜似乎不在,”他看向客栈内寂静无人的厅堂,须臾,目光再一次落回怀罪身前,“姐姐,你愿意卖酒给我么?”
怀罪愣了一下——她不爱喝酒,更不懂得不同酒间的门道,就连客栈卖酒的营生还是昨晚才知道,怕是掌握不了这样的大局。
但是,生意自己送上了门,白花花的银子就差往钱袋里送了,怎么能拒之门外?
说到底,怀罪对玉京子的家底还是持怀疑态度。
“我恐怕……”她抿了抿唇,转而提议道,“不过你要是愿意等一会儿的话,掌柜很快就回来的。”
“我愿意等,”虞清远微仰着下巴,“可**一刻值千金,我的客人不愿意等,这如何是好?”
“好刁蛮的客人……”怀罪不禁嘟哝了一句,觉得虞清远也实在不容易,每日勤勤恳恳,还得时刻看顾客人的情绪。
南院,听起来是个秩序十分森严的地方。
同时又觉得不解——虞清远既然这么抽不开身,为什么还会亲自来买酒?
“若是心疼我,姐姐不如帮我个忙?”虞清远俯下身,眼眸靠近她的目光。
“什么忙?”
他抬高了手,酒壶轻轻坠入怀罪手中,壶口的丝绦自他的虎口拂过,最后一同停泊于她的手心。
“这壶酒,就拜托姐姐送到牡丹楼了。”
他唇角勾起,带着志在必得的笑意,不留给怀罪拒绝的机会,径直转身离去。
“你等等,我还没答应呢!”
怀罪想喊住虞清远,隔着嘈杂的雨声,他不知是听到了还是没听到,素净的衣袂飘零在风雨中,却自始至终,没有回过一次头。
真是奇怪——怀罪看了看手里的酒壶,莫名其妙多了份差事。
她想得并不深,觉得玉京子做掌柜实在,不滥收高价,这个忙可以帮。说起来,虞清远还是她入妖界来认识的第一个妖,交情也稳稳位于妖界第二位,这么点小事,搭把手是应该的。
既然如此,去就去吧,应该隔不了多远。
怀罪拎起酒壶,转身正欲脚步轻快地回客栈,谁料玉京子也在这时回来了——
“怀罪?”
“玉京子姐姐!”
怀罪看了眼虞清远离开的小径——就隔这么点时辰,若能多留他半刻,就能皆大欢喜了。
玉京子走上前来:“下雨了,你站在门口做什么?”
怀罪把酒壶举到她面前:“帮你揽客。”
玉京子的注意力并不在这笔生意上,她鼻翼动了动,道:“有花香。”
怀罪:“是牡丹花。”
果不其然——玉京子接过她递来的酒壶,拉着她一同入门:“说吧,是哪一朵白牡丹?”
“虞清远。”
听到这个名字,玉京子的眉尾不由地挑起一抹惊异的弧度:“他?”
语气中带着明显的讶然,让怀罪不由地怔了怔。
“怎么了吗?”
玉京子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反问:“之前你遇到的白牡丹,也都是虞清远么?”
怀罪点了点头。
这可就有趣了——玉京子笑了一声,她轻抬起怀罪的下巴:“恭喜,你被妖界第一貌美之人看上了。”
怀罪可以看到,玉京子的眼里有幸灾乐祸的光。
从前说到白牡丹的时候,她从来都是规劝的神态。今日却很不一样,甚至饶有兴趣地多看了自己几眼。
“虞清远为什么不一样?”怀罪忍不住问。
“因为他好看。”玉京子的答案直截了当。
“可是妖族都很好看啊!你说白牡丹有得天独厚的容貌,说要远离他们,可为什么说到虞清远,就不一样了?”
“虞清远是妖,是白牡丹一脉,也是所有白牡丹最夺目的那一朵,被他看上没什么不好的。我这个人,向来崇尚活在当下,及时行乐,郎情妾意一场,不失为一桩美谈。都不是两三百岁的小孩子了,玩玩而已,开心不好么?”
玉京子的笑里,有怀罪在妖界看不到的旷然。
“不过——”她继续说,“妖界是个虚情假意满天飞的地方,哪怕那个人是虞清远,妖族的束缚也同样不会改变。怀罪啊怀罪,和他玩玩可以,但记住,莫要泥足深陷了……”
“泥足深陷?”
少年的声音忽地响起,怀罪和玉京子的目光抬起,看到了正下楼的比祁。
他错过了太多,只言片语就足够令人一头雾水。比祁舔了舔唇,不解地望向怀罪:“什么泥足深陷?”
玉京子冁然一笑,向怀罪吐着毒信子:“相比于虞清远,我对他的兴致倒更高些。小姑娘,哪日你把他丢开了,记得告诉我。”
怀罪压根没想过:“不会的!”
玉京子哈哈一笑,转身拿起虞清远留下的酒壶,漫不经心地高声道:“辛苦二位,得去牡丹楼帮我送样东西了。”
说着,似是想起了什么,又慢悠悠地加了一句——
“记得在天黑前回来,昨日夜里,有位女仙在妖界失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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