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观众席排出来时,用毛笔白纸黑字地写在纸上标出来,引来后台一众围观。
当时不在场的人朗声问道:“老杨,这一茬全是和孟夫人一趟儿的啊?”
“那可不,你看,季书礼先生,这是孟夫人的先生;还有孟夫人的儿子……”
秦韶寒面无表情地一口一口地咬着手里面的馒头,头也不抬。只是听到“季孟谭”这个名字,就在馒头上咬得大口些。
不过,总得来说,对于他而言,那些先生女士,少爷小姐,名字不过都是过眼云烟,听与不听,是没有很多差别的。
又不会接触那么多,最多不过问句好,了解那么多做什么?
就是这个季孟谭的名字……他摇了摇脑袋,想把它甩走,又不知道说什么。
麻烦。秦韶寒又狠狠地咬了一口馒头。
现下,戏剧快要开始,秦韶寒猫在后台左看右看了一阵,然后蹲在后台的木台阶前坐下,开始绕绣球。
林禄升化妆化到一半,察觉到秦韶寒有些黯淡的脸色,拿着粉饰刷走过来:“幺儿?”
秦韶寒收起脸上的情绪,抬头带着有些无辜的神色看他:“林爹。”
林禄升蹲在他面前:“今天也不上台啦?”
秦韶寒有些勉强地牵了牵嘴角:“不上……我的腿不能动太狠。”
林禄升皱起眉头,劝他:“没得事嘞,可以微微动一哈。”
秦韶寒犹豫片刻,再次摇了摇头。
林禄升手里举着粉饰刷,吐了口气,继续跟这个难弄的娃娃讲条件:“林爹给你画哈子妆嘛,上不上由你,好不啦?”
秦韶寒犹豫了一下,点了下头,算做是同意了。
林禄升算是松了口气,觉得这个娃娃总算有些松口,不久日后定然就再次上台演出了。老汉把自己想开心了,连脚下都轻快了些许。
戏台前面唱念做打热闹得很,秦韶寒在那里坐着,竖着耳朵听着,手里一个接一个地绕绣球。
刚刚做好了一个,他正想着把它放回旁边的篓子里,它突然掉到了地上,滚出几米开外。他站起身,然后意料之外地看见另一只手伸过去把它捡了起来。
看到这个人影,秦韶寒有一瞬间的怔愣,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低下头,口中磕磕绊绊地冒出几个音:“季……季少爷……”
季孟谭站起身,将手里的绣球递给他:“不用叫我季少爷,我叫季孟谭。”
意思就是让他叫名字了。
秦韶寒心中重复了一遍“季孟谭”,接过绣球,然后再次偏开他的目光。
不知为什么,看见季孟谭的瞬间,他突然就局促了。
明明和季孟谭年龄相差不多,可季孟谭算得上是盛装出席,蓝色长袍黑色马褂;他却和周围的环境一样灰暗地阴沉着,身上还是那件洗不出颜色的深灰色长袍。他尽可能小幅度地挪走自己的腿,把它藏在脚边的一堆花花绿绿的绣球中。
他脑子里蹦出一个模模糊糊的词语,“无地自容”。
如同一只幼兽发现另一只幼兽后会做的一样,季孟谭暂时没有发现秦韶寒的拘谨,而是很快对于这个同样浓妆艳抹着戏妆的同龄人有了好奇。他在秦韶寒面前蹲下身,两只手放在膝盖上蹲在他面前仰头看着他:“你也是戏、戏子吗?”
季少爷真的不知道怎么称呼,目前最多也不过是从父母口中听来的三言两语,可他又觉得“戏子”这个称呼实在有点奇怪;万般纠结下,他还是选择快速地表述完自己的意思,然后忐忑地等着秦韶寒的回复。
秦韶寒心里掠过几个零碎的片段后,以极为淡漠的口气回答了这个新朋友的好奇:“以前是。”
季孟谭眨了眨眼睛,似是不明白这个“以前是”的意思。
“那现在呢?”
秦韶寒回答得极其生硬:“现在?现在我就是我,管那么多做什么?”
季孟谭感觉这个小伙伴很有意思:“那你是谁呀? ”
秦韶寒回答很淡:“叫我秦韶寒吧。”
季孟谭更好奇了:“你多大了呀?”
“我?我绪帝二十四年的。”
“那你比我大欸,小秦哥哥,”季孟谭眯着眼睛笑了,“我是绪帝二十六年的,十一岁。”
秦韶寒猝不及防地被那个“小秦哥哥”的称呼一刺激,居然无意识地滲出了一些信素。这个年纪的乾元管不住自己的信素很正常,季孟谭很快察觉到了空中那点微弱的淡香。
“原来你也是乾元。”季孟谭好奇地靠近他,嗅了嗅,“你的信素是叫什么味道?好香哦。”
淡淡的,是花香,细腻中又参杂着草木味。季孟谭实在没闻到过这样的味道,于是自然忍不住地好奇。
看着季孟谭一脸纯良的表情(虽然秦韶寒很抱歉用了这个有些冒昧的描述),秦韶寒眼神又是几个躲闪,才回答道:“……木兰花。”
季孟谭点点头,没等他作出其他反应,先听见秦韶寒负气一样蹦出一句:“上来就问人信素,哪有你这样的?”
季孟谭怔了怔,很突兀地笑出了声。他的笑不染任何讽刺,却莫名其妙地把秦韶寒弄红了脸。秦韶寒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说了什么,一时间羞愤不已,脸上一片滚烫,他捂住耳朵,自暴自弃一般闭上眼睛。
紧跟着,他的衣袖被拽了拽,刚放下手,然后听见季孟谭拽着他的袖子凑到他耳边,声音带着这个年龄特有的乖巧和稚嫩:“我错了,小秦哥哥。”
秦韶寒别别扭扭地睁开一点眼睛,偏巧又瞄见季孟谭一脸期待地等着他的反应,于是这回索性眼一闭心一横,偏开头死活不乐意应他了。小少爷没什么怀心思,见他这样反而觉得好玩,于是拽着他的袖子又是几声“小秦哥哥”,直到把人叫得差点儿炸了毛才心满意足地收回手。
秦韶寒伸出手,露出手心的几个玻璃球:“玩吗?小秦哥哥?”
这个年纪的乾元熟识起来是很快的,日落斜阳,戏剧结束,孟卿音找到后台时,就看到季孟谭正趴在地上和秦韶寒玩弹珠。
秦韶寒看见孟卿音的身影,着急忙慌地站起身,拍了拍袍子上的灰:“孟夫人……”
“谭谭,这是你的新朋友吗?”孟卿音扶起季孟谭,看着秦韶寒笑,“你也是演员?怎么也没见你上台?”
秦韶寒一下子又开始局促:“我……我腿伤了……”
“腿伤了也不能趴在地上,多凉!”
秦韶寒敛去笑意,摇了摇头:“没关系,我平时就睡地下。”
孟卿音微微顿住,愕然:“睡地下…?这么大的孩子,哪有睡地下的道理?”
匆忙赶来的老杨的脸上挤出一丝讨好的笑:“太太呀,你们是大户人家,我们这种小门小户的,大通铺那都是家常便饭……”
“他爹娘呢?”
“他爹娘……”
旁人不知道怎么说,秦韶寒代他说出了口:“没了。”
“……”孟卿音心痛着纠结半天,扭头便见自家那个半大的季孟谭正站在人家旁边,脑中冒过一道闪光,“不如叫这孩子去我家住?”
“这……这怎么行?名不正言不顺,最主要的是别给夫人添了麻烦……”
刚赶来的季书礼算是听明白了个大概。他看了看孟卿音,又看了看秦韶寒,开口:“麻烦倒是不麻烦,至于“名不正言不顺”……如果孩子愿意的话,不如拜个干爹干娘,那就名正言顺了。”
这下可好,不止老杨和林禄升,连孟卿音和季孟谭都开始齐齐地看向季书礼,沉默。
季书礼轻咳了一声,又加了一句话给自己补过:“……如果季某有这个荣幸的话。”
他这一句出口,孟卿音不由得觉得十分合适,忙拉着秦韶寒的手,语气里带着高兴:“我刚刚一看着这个孩子,就觉得和我们家里十分有缘!再说了,你们若是战乱不稳,我家也可以保他一下……”
林禄升赶紧上前来,拒绝又不好拒绝,答应又没理由答应,这老汉犹豫了半天才讷讷:“这得……往长远了想……”
秦韶寒看着周遭热闹的喧嚣,知道他的命运现在不在他手里,而是存在于其他的任何人手里。于是他顺从地低着头看着地面,放空了自己,心里一阵疲惫。
人说疲惫想家,可他不想家,想家是有家的人才会有的感觉,可他早就没有家了。
那天是怎么散的,秦韶寒已经记不清了。只是他记得,又睡了两三天地板后的一个早晨,他被林禄升拍醒。老汉手里掂了两份糕点,两篮子水果,看起来满面红光。
是为他高兴的。
“合过八字,你倒是和季家十分有缘呢。”林禄升语气里带着骄傲,“今天去拜你干爹娘,可得懂点规矩,可别给咱“江城美”丢脸!”
父母不在,林禄升代替了他的监护人,陪他参加这“仪式”。吉日良辰,季家正堂屋正门大开,房间桌案上贡品香烛,两把红木主椅上坐着季书礼和孟卿音,两人中间挂着季老爷子,供着天地牌位。
那两份糕点,两篮水果,这是林禄升帮秦韶寒准备的“结亲礼”。林禄升将“结亲礼”塞到秦韶寒手里,秦韶寒的大脑似乎还没有清醒过来,他怔怔地接过篮子,感觉自己完全是大脑一片空白,身子宛如木偶般让人控制着,在林禄升的引导下跪过天地,接着是对“干爹娘”三叩九拜。
秦韶寒再次站起身时,看见的是深色中山服的季书礼和雪白旗袍的孟卿音。
是他梦里含含糊糊地出现过无数次的“爹娘”形象,现在化作了两人脸上期待的笑意。
他的大脑终于清明了一些,然后是端着茶低头迎上去。
秦韶寒不敢再看着地板,于是抬头,带了点恭敬而局促地抬起两杯瓷杯里的茶敬上:“干爹,干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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