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无相为之一怔,不待他细想话中逻辑,一阵急促的铃声突然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将他们唤回满家大院。
满青松人还没看清就问:“时老板,里面情况怎么样?还好吗……哎,怎么回事儿,你们两个为什么抱在一起?”
褚无相轻轻推了一下戚还山。
戚还山松开手,褚无相揉着剧痛的脑袋,低声对他道了句谢,强行将自己从刚才那段回忆里剥离出来。
他缓了好一会,正色回答满青松:“本来我以为,这次看到的会是你那个故事的结局,但……发展跟你说的完全不同。”
满青松:“怎样说?”
褚无相道:“那将军府小姐不像是自杀的,她真正的死因,或许不是你们记载的那个。”
满青松说:“这不可能。”
褚无相干脆说:“那就再进一次。”
戚还山拦不住他,只好跟在他身边寸步不离。
第四次进入,到的不是南诏,亦不是盛京,而是吴江。
是那南诏女和离后,定居的吴江。
吴江距盛京并不算远,她在吴江的住处,邻着一条水道,屋前屋后都是河流,门口还窝着一只猫,青砖黛瓦,烟雨画船,尽是好风光。
门嘎吱一声,走出来一个妇人。
褚无相远远看着她怀抱一篮衣物,独自拐到河边浣洗。
河边浣衣的邻居听见妇人这里的动静,抬头望过来招呼:“起来啦?”
南诏女刚挽起袖子,听到邻居的话,笑着冲她们点了点头。
浣衣的邻居已经洗到尾声,收拾东西准备离开,临走时打趣她:“不用照顾男人就是好,衣服只洗自己的,饭也只做自己的,想睡到什么时候都行。”
这一带的居民,对这独居妇人每天睡到日上三竿才出门活动,早已见怪不怪。
到此,褚无相终于明白,她骗了宰相。
“我们可走啦。”邻居们说。
南诏女寒暄着,忽然想起,平日里她这个点出来,河边上的女人们早已经洗完衣服回家了,她很少能和她们打上照面,今天是什么日子,居然一个都没走。
她摘下玉镯放到一边,随口问了一句。
邻居们听她一问,似乎又来了劲,七嘴八舌地说:“你可听说盛京发生了一件大事?”
南诏女一愣,问道:“不曾听说,怎么了?”
“嗐,就是咱大晟的宰相,死了!”
南诏女正握着那玉镯,听到这话,一时竟忘了要做什么,她声音有些发涩:“死了吗?什么时候的事?”
一位邻居道:“应该就是前不久,昨晚上消息刚传到吴江,我们都聊一早上了。”
另一位邻居补充:“听说宰相的死,跟宰相府那位小公子有关。”
有人接话:“你是说,那个领兵打仗的戚将军?”
“是啊,就前几个月,当今宰相请求告老还乡,圣上不乐意,于是转头就任命宰相府家小公子为镇南大将军,派他出兵南诏。第二天宰相就回来了,要我说,还是圣上这招高明。儿子上了前线,当爹的自然要坐镇朝堂,才方便帮衬。”
南诏女攥紧玉镯,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它捏碎,她努力平复情绪,问:“宰相的死,怎么会跟他儿子有关?”
“说是戚将军援助西燕攻打南诏,结果带着三千将士投敌叛变。军情传回来,圣上勃然大怒,之后又有消息在盛京流传,原来宰相之前的夫人,是南诏人!那戚将军身上,岂不流着一半南诏血了?”
“怪说不得,戚将军要叛变大晟……”
南诏女听不下去了,她忽然打断道:“胡说!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母亲是南诏人。”
邻居们一愣,不知她为何突然情绪这么激动。
“还是说回宰相吧,”有人继续道,“从戚将军叛国消息传回来,宰相便一蹶不振,听说那段时间宰相本就在养病,谁成想呢,旧病未愈,又添新病,受此打击,一国宰相就这么一命呜呼了。”
“可怜天下父母心。”众人摇摇头,抱着衣篮回家。
那南诏女蹲在河边,一动未动,觉到脑袋轰地一声,只看到邻居说话的嘴巴一张一合,后面她们再说什么都听不见了。
她跌跌撞撞往外跑,河边的邻居忙问:“哎!衣服还泡水里呢,这是要去哪儿啊?”
邻居的问题自然没得到回应,只有褚无相猜到,她是要回盛京。
一路舟车不停。
越是临近京城,夜晚的活动越是丰富,深夜的盛京照样欢声笑语不断,勾栏瓦舍热闹非凡,南诏女一路走,一路问,打听到宰相的尸首还没下葬,就停灵在城郊,于是马不停蹄赶到那边。
跨进灵堂,宰相府下人一看是她,全都不敢阻拦,夫人长夫人短地叫,都像看到救命稻草一般,苦脸爆出这些天来唯一的喜色:“做主的来了!做主的来了!”
南诏女径直走到楠木棺材后面,棺材里,除了宰相尸体,还有一支羽箭,箭尖还有当初她刺入他胸膛留下的血迹。
那是他的心头血。
南诏女的视线掠过那支箭,望着躺在里面那人,冷笑一声。
众人见状,心中不由地升起一股凉意。
她伸手狠狠扇了宰相一巴掌:“懦夫。”
她使了全力,棺中人脸颊上却并未留下她的掌印,面容青灰,透着一股死气。
“你不是能耐吗,当年如何算计我的,如今只能想到用死来解决?”
“死有什么用?”
“你起来。”
“……”
“你起来!”
然而棺中人再无回应。
南诏女在棺材旁枯站了一夜,一夜无眠。
无人知晓她这一整晚都在想什么,她就像二十年前大晟军队攻入南诏那时一样,一滴泪没流,冷静得不像活人。
守灵的宰相府下人半夜撑不住开始打盹,第二天天亮时,大多都还没醒。
直到他们听见灵堂中传来窸窸窣窣、重物拖地的动静,才迷迷瞪瞪睁开眼,在看到眼前的一幕后,震惊到说不出话。
只见南诏女脱了外衫,不知从哪找来两根绳子,捆住了宰相的尸体,将他背在自己身上,她步伐缓慢却又坚定地,向外走去,向皇宫所在的方向走去。
整个盛京城的百姓,都被这一景象吸引过来,跟在她身后看热闹,人群在街道两边排成了长龙,一眼望去,不见边际。
南诏女背着宰相尸首,一步不停,直走到皇城门下。
多年以后的盛京居民回忆起当天的事,有不少人都记得,那位妇人面容虽染风霜,一双眼睛却清亮坚毅,背着一具男子尸首,气都不喘一口。
南诏女在皇城门前跪下,将宰相尸首平放于地上,向他磕了三个响头。
她额头抵着青石板路面,低声说:“你既不敢做,那便由我来做。”
人群中鸦雀无声,即使她刻意压低嗓音,听来也格外清晰。
天上突然下起雨来,奇怪的是,那雨下得却并没有声音。
皇城楼上,有守卫士兵举起弓箭,瞄准下方异样。
南诏女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将宰相尸骨再度背在身上,然后当着所有人的面,踏血背骨,一步步朝着皇宫方向走去。
人群中终于爆出了阵阵骚动。
不知这妇人什么来头,竟敢做出如此胆大的行径。
南诏女在众目睽睽之下,手托一枚羽箭,高喊道:“戚相旧妇——”
人群中一些上了年纪的盛京居民,一听这话,忽然开始交头接耳。
“这不是宰相曾经的夫人么?”
“就是那个南诏人?”
南诏女无视周围的窃窃私语,朗声说道:“戚相旧妇,携大晟宰相戚尘安未寒之尸骨,为吾儿伸冤,请还吾儿清白!”
一支箭矢呼啸着射到她面前,射入脚边的砖缝。
“圣上有令!任何人不得为叛国贼辩白,违者视为同党,杀无赦,你勿要再往前走了!”
南诏女漠然无视,脚步不停,全然不在乎这些箭矢的威胁。
城楼上的士兵见她劝阻无效,张开弓箭,开始动真格。
又一支射过来,南诏女右膝中箭,陡然跪地,她仍旧一声不吭,拔出箭,血汩汩而流,与地上雨水混在一起。
她踉跄着站起身,身前是万箭欲发的皇城守卫,身后是心思难明的盛京百姓,但南诏女的心中只有一件事,她不信儿子会叛变,更不信一生机关算尽的他,会这样轻而易举地死去。
纵是死,也要死个明白。
于是她一步不退,迎着万箭前行。
她今日求的,不是大晟皇帝,不是南诏的仇人,她求的,是在场所有的盛京百姓,是一位母亲的心。
将军百战之身名,由她这个南诏母亲以死做背书,再合适不过。
一支箭呼啸而过,贯穿她左膝,鲜血喷涌而出。
南诏女扑通一声跪下,她艰难地抬头,凝视前方,眼瞳倒映出天空中密如蝗虫的箭雨。
箭头裹挟着风雨,高速旋转着刺入皮肉。
万箭穿心而过,原是白色的雨水浇淋在她身上,受她鲜血浸染,滑落至脚边已成淡红。
南诏女手中没了力气,羽箭从她怀中掉落,背上的宰相尸骨也不住下滑。
冲天的黑雾从她身上散开。
人群中的褚无相看着这一幕,叹了口气。
南诏女摇摇晃晃地往下倒去,心口的羽箭眼看又要被青石地砖怼得再往身体里深入,突然便有一只手扶住她的肩膀。
有人用胸膛接住了她。
南诏女用仅剩的那点力气睁眼,看向跟前的男人。
他一身月白长袍,黑发如瀑,一如二十年前模样。雨落在他肩上,溅起荧荧白光,也没将他淋湿分毫。
宰相捂着她胸前的伤口,鲜血从他指缝中溜走,他又用了点力气,却被南诏女伸手止住了动作。
“别费劲了。”她轻轻开口说。
他叹气道:“你这是何苦?”
她看着他笑了笑,气若游丝道:“在南诏人眼里,我是牺牲自己嫁给你,可只有我知道,那也是我的私心。南诏史书中留我的名字,不是荣耀,是我永生抹不掉的耻辱。我是南诏罪人,我早该在二十年前就死去,我本应像这样死去……”
宰相轻轻抚上她的脸颊,像写休书那天一般,替她擦去泪水,可他的手却如幻影,只能横穿过她的脸颊,一切动作都无济于事。
南诏女的声音越变越低:“真是可笑,明知你我之间的婚姻只是一场交易,我却将它当了真。”
宰相倾身靠近。
南诏女笑道:“我们之间,到底是错过了。”
雨渐渐停歇。
待黑雾散去,众人看向前方空地,只见那南诏女半跪在地上,头颅低垂,面容安详,身前的箭矢将她的身体扎成了刺猬,却没一支箭,伤到她背上尸首分毫。
而她双手合抱,怀里似乎藏着什么东西,皇城守卫举剑靠近,谨慎地将她往后一掼。
南诏女尸体轰然倒地,双手无力敞开,怀里的东西便掉落下来。
守卫定睛一看,松了口气。
原来不过一枝绿萼梅。
是公婆爱情(挠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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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 2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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