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人?书店都没收拾好呢,能有什么客人?
前门“笃笃笃”被敲了三下,紧接着伸进来一颗脑袋:“请问,这里在招店员吗?”
时逢春停下脚步,打量来人——是个老年男人,看上去约五六十岁,头发花白,脸盘略有浮肿,应该是没睡好,眼下一片青黑,腿上还绑着一只奇怪的塑料口袋。
时逢春问他:“你怕蛇吗?”
来人摇头。
“不怕就行……我有点好奇……”时逢春目光在老人腿侧那只口袋上停了一停,“你这挂的是什么?”
“啊,这个是尿袋。”老人将袋子往腿后藏了藏,“有点小毛病,不过老板们放心,我不会耽误干活的,我晚上没事还去跑网约车呢哈哈。”
褚无相拢起手,慢悠悠步上台阶,水绿衣裾仿佛一洼清澈的溪水,在布满苔藓的青石上扫出粼粼的波光。
他打断对话:“搬书是体力活,能给到你的酬劳,也不会太多,你确定要来?”
老人循声望向说话之人,不觉一呆。
正值四月阳春,门后种有一大株紫藤萝,藤蔓弯曲回旋,枝头深深浅浅挂满了如瀑布般的紫色花串。
庭院中,那绿衣长发男人立于花架之下,紫色的花影笼罩在他脸庞上,明媚盎然,如被定格的画面,好像时间在他身上停止了流动。
褚无相静静看着老人,似乎在等他回答。
老人两只手在裤缝上擦来擦去,生怕身上的汗馊味惊扰了这一方桃源的宁静,他点头:“老板们给我口饭吃,什么活我都能干。”
时逢春小声嘀咕:“大把年纪了,身体又不好,怎么还出来找活。儿子女儿,随便来一个,都没人管吗?”
褚无相转眸瞥他一眼,时逢春惊觉自己说话声不小,至少庭院里的人都能听见。
这话不知踩到了什么开关,老人一愣,渐渐红了眼圈。
“哎,你哭什么呀,”时逢春手忙脚乱地给他找纸巾,“我这人就是嘴巴快,没别的意思……你别哭了,算我求你的好吗,再哭我跟你一——师祖你干嘛去?”
褚无相走到前门,取下三清铃,垂眸看向外面。
时家这处住宅坐落在杭城的中山中路,前门临街,沿街栽有一排梧桐。
梧桐树下停着一辆几乎快要报废的破轿车——
褚无相收回视线,转身举起三清铃,轻轻摇动三下。
老人听到铃声,浑身一震,神情变得茫然。
褚无相给时逢春解释:“已死之人,才会对三清铃声产生反应。”
时逢春神色一惊,望向老人,只觉头皮发麻。
“嘀呜嘀呜——”几道刺耳的警笛声打破了中山路的平静。
不知什么时候,外面渐渐围起了一圈看热闹的人,好几辆警车还有救护车停在书店外面,将那辆破轿车包围起来。
警戒线“嘶啦”一声铺开,隔断轿车与人群,划出两个泾渭分明的世界。
几个警察破开车门,从车里抬出一具尸体。
“啪!”有东西不慎从尸体上掉下。
那是一只医用塑料尿袋。
时逢春缓缓扭头,与庭院中的老人对上视线:“你……”
“不、不可能!”老人连连后退,颤声大叫起来,“你们看错了,我没有死,我没有死!我还能干活,我要挣钱,我闺女还在医院里躺着……”
浓重的黑雾倏然从他瞳孔向外扩散,眼白被瞳仁全部占据,黑色血管凸起爆出皮肤,指甲瞬间变长,锋利无比!
“我不可以死——”
老人脖子转得咔咔作响,闪电般出手,直击时逢春面门!
一只手突然从旁边伸出来,攥住时逢春手腕,将他往后一拉。紧接着,褚无相闪身站到老人与时逢春中间,抬起右手,指尖轻轻触上老人眉心:“得罪了。”
修长白皙的手指瞬间没入老人皮肤,仿佛水滴落下发出的轻微“嘀嗒”声,引领着外来闯入者直探老人那不为人知的内心。
无数画面霎时出现在眼前。
“看一下你的检查结果,膀胱癌早期。”
老人佝背坐在医生面前,神情一片空白。
医生把病历单递过去,皱眉向外张望:“怎么你一个人来的,家属呢?”
“不能告诉他们,我闺女还怀着孕,别让她知道……”老人抓起洗得发白的衣角一抹眼下,热意涌进鼻腔,眼泪控制不住砸在地上。
医生看了看他,良久,叹了声气。
画面一转。
“您慢走啊。”暑热炙烤着马路上的轿车,老人点头哈腰地送走上一位乘客,低头数了数今日到账,正要启动车辆准备拉下一单,转头瞥了眼后视镜,动作倏然一滞——
侧后方不远处,一辆眼熟的小轿车正缓缓向他靠近。
“……闺女?”老人登时心慌,猛踩油门,冲地开上马路。
手机铃声“滴滴”刺破车顶,老人接起电话:“客人稍等我一下,我马上……”
“……爸?”电话里传来女婿的声音,“真是你啊爸?我正带筱玉去做产检呢,看到您车在马路边上,怎么您见着我们就走啊?”
“什、什么见着你就走?你认错了!我今天没开车。”
女婿笑了声:“您逗我们呢爸,我俩都看清您车牌号了。”
老人手抖起来,满脑子只剩一个想法——不能被他们知道。
他咬咬牙,打着方向盘,拐向另一个交叉路口,一边频频回头,观察身后有没有车辆跟上。
也因此,他没有看见自家女婿直接绕路开到了交叉路口,堵在了他正前方。
哐当——
伴随着一声巨大的、几乎让人耳聋的声响,老人的视野突然间天旋地转,脑瓜子嗡嗡作响,大脑空白了不知多久,终于砰地落地,紧接着全身传来一阵剧痛。
他在彻底失去意识前,用尽全力睁了下眼,只看见遍地都是血——那不是他的,而是从对面那辆被撞翻的小轿车里流出来的血……
“病人醒了!病人醒了!”
“先生,死者是一位年轻男性,他是您女婿对吗?……是,他是当场死亡,我们非常抱歉。另外现场还有一个孕妇……别激动,她还活着,但肚子里的孩子,被撞没了。另外孕妇脑部受了重伤,情况凶险,接近脑死亡状态,最差的情况……是一辈子都只能躺在床上——”
“先生?先生!请您节哀……”
……
褚无相松开时逢春手腕,那些画面蓦地消失无踪。
时逢春只觉天旋地转,转身扶住墙根,哇一声吐了一地。他喘了会儿气,扭头望着褚无相,有些不知所措:“师祖,这些是……”
“他的执念。”褚无相看了眼老人。
原本濒临失控的老人,此时恢复了正常,他木愣愣站在门后,回想着刚才发生的一切,神情有些呆滞。
时逢春试探问:“您是一早就知道了?什么时候——”他说话声一顿,看到了褚无相手里那只三清铃。
他明白了——
已死之人若有放不下的执念,便会徘徊世间,久了,就成怨灵,不得解脱。
师祖将喂了他血的三清铃悬挂门上,来者若是怨灵,就会将其敲响。
而老人,是第一个敲响它的人。
“你女儿醒了,要看看吗?”褚无相开口。
木偶似的老人听到这句,忽然有了反应,眼神瞬间清明,蓦地抬头看向褚无相,花白的发丝在微风中轻轻颤动。
眼底隐隐藏着渴望。
褚无相握住三清铃,在老人额前叩了三下,庭院中凭空出现了一幅病房场景,病床上躺着一位年轻女人,她眼睫轻颤,似乎就快要睁开。
老人浑浊的眼球里蓄满热泪,大颗大颗往下淌。
病房场景消失,庭院中恢复平静。
眼看时机差不多了,褚无相侧开脸看时逢春,低声问:“会招魂曲吗?念给他听。”
时逢春表情有一瞬间的茫然,随即反应过来,慌忙道:“会一点。”
八家人专擅招魂术法,虽然时逢春因为没人管束,自身也不感兴趣,在道术上堪称一窍不通,但不妨碍他会招魂曲这种最简单最基础的东西。
他来到老人面前,张口念诵——
“回来吧,
魂归故里不再背井离乡。”
“回来吧,
家中好酒好汤安睡至天亮。”
老人身上泛起一阵白光,褚无相摊开右手,老人的执念瞬间凝成了一张白色纸片,落进褚无相手心。
纸上显出几行字:死者鲁平,终年六十五……死因,车内睡觉窒息身亡。
他没有死于病症,没有死于车祸,却在四月的一个夜晚,在车中不小心睡着。
他原只是要小憩一会,不曾想这一闭眼,便与人间道了别。
纸片燃烧起来,在褚无相指尖化作一盏金色的莲花灯,落在老人脚后。
鲁平面前凭空出现一条冥路,驱不散的黑暗瞬间侵入他眼底,那盏莲花灯却持续不断地发出微弱的光芒,照亮脚下道路。
“这辈子辛苦了,”褚无相说,“望来世,你能托生福禄之地。”
鲁平踉跄着停住脚,回头看了褚无相一眼——
他仍站在花架下,淡紫色的花影笼罩在他头顶。
你有没有听过,风穿过紫藤花间发出的响声?
那是神的声音。
-
褚无相重新将三清铃挂回去。
刚要离开,却莫名停住了脚步。
他回望身后。
太阳跳跃在那丛如瀑的紫藤花上,花丛中间,敞着一道空空的大门。
南风拂进来,吹开花木,像是溅起了紫色的水花。
花瓣落了一地。
褚无相没来由觉得可惜,正要扭头。
下一秒,一道好听的男声在门外响起:“有人在吗?”
褚无相循声抬眼,愣在原地。
来人个子一米八五往上,身姿挺拔,穿着宽松白衬衣,袖口卷起,露出结实漂亮的小臂,左手腕戴着一块辨不出价格的定制手表;领口没系扣,锁骨上的银链条在阳光下闪着微光。
他右手捏着一瓶矿泉水,正仰头喝光最后一口,然后拧紧瓶盖,弯身扔进门口垃圾桶。
那身影刚好补上了紫藤落花的空缺。
褚无相目光顺着那人扔瓶子的动作,落在他右手腕骨上——那里戴着一串苦楝子手串。
他忽然想起,南方有一种名为苦楝的花,花开时云蒸霞蔚,好不烂漫。
只是听闻,江南花事以楝花为终,纵使开得轰轰烈烈,却也,留不住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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