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无相是被白蹄乌骓颠醒的。
醒来时，他发现自己整个人都被戚还山圈在怀里，身前横着一只劲瘦有力的胳膊，正紧紧搂着他的腰，把他稳稳固定在马背上。
褚无相费力掀起沉重的眼皮，低眸看了一眼身前那只胳膊，阳光下正闪耀着琉璃般的光芒，整条胳膊已经彻底透明化了。
由这严重程度判断，想必离盛京已然不远。
“戚还山……”他低低开口，身后人察觉到他醒来，身体亦是一僵，褚无相抓住那只胳膊，泛蓝的血管从手背上爆起，他压抑着怒意骂，“……你个混账。”
戚还山收紧胳膊，附在褚无相耳畔低声道：“殿下若不想再被打上一下，就乖乖坐在我怀里，不要挣扎。”
褚无相闻言冷哼一声，眼睛微眯起来：“你威胁我？”
戚还山侧脸让开：“不敢。”
褚无相仰起脑袋，向后靠在戚还山胸膛上，他闭着眼，说话的声音很轻，带着无尽的疲惫：“你有什么不敢，你个犯上作乱的逆臣……”
白蹄乌骓突然间跃起，绕过了一块路石，褚无相随马背颠簸，忍不住轻喘了口气。
戚还山眸色深谙，强忍着低头亲吻太子殿下那双微红眼皮的冲动，别人骂他逆臣，他会发狂撞墙，但褚无相骂他逆臣，他却能强行从中听出无限亲昵来。
褚无相像是能看透他心思一般，忽然瞥看了他眼，他抓住戚还山的手，低声问：“离盛京还有多远？”
“快了，再有不到半日，最晚天黑前就可抵达……殿下想停下休息么？”
褚无相摆摆手，掏了一沓符纸出来。
戚还山一眼认出那是隐身符，他按住褚无相的手，轻摇头：“殿下，我们是想回来，但不是这样偷偷摸摸地回来。我们没有投敌叛国，请让我们正大光明地上路。”
褚无相一愣：“你——”
戚还山伸手堵住褚无相的嘴唇，贴着他面颊耳语：“殿下把我们从南境救出来，我很感激，不过，再强烈的执念，在那样一个绝境里苦等八年，也早该清醒过来了，我们是被整个大晟抛弃的人，故土并不欢迎我们，像这样的故土，不值得我回。”
他单手捞起褚无相，将他整个人翻转过来，两个人面对面坐在马背上。
褚无相轻颤眼皮，发出一声闷哼。
戚还山抬手抚摸上褚无相脸颊，鼻尖轻碰他的鼻尖，放低声气，语气略带一丝暧昧道：“我现在只想完成殿下的心愿，至于别的……并不重要。”
褚无相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抬眼望他：“哪怕魂飞魄散，再也入不了轮回，也不重要？”
戚还山的目光如有实质，仔细描摹着身前人面容，半晌一笑：“死且不惧，能奈我何？”
说罢他一低头，吻上褚无相嘴唇。
身后的三千阴兵眼睛被针刺了一般，瞬间垂下脑袋，使出这辈子最好的演技，训练有素地装瞎。
但内心已经快崩溃了。
那可是大晟最尊贵的太子殿下，就这么被他们主帅，强吻了？
这是两个男的啊！
畜生啊！
褚无相耳朵红得滴血，羞愤地想要伸手，还没碰到戚还山胸膛，却被他一把按住，拉到头顶固定。
戚还山轻移嘴唇，像情人之间说悄悄话，贴着他嘴角问：“殿下，马上就到盛京了，让我最后再亲一会，可以吗？”
褚无相侧开脸没说话。
“不说话我就当殿下默许了。”戚还山俯身搂住他，把脸埋入褚无相温软的颈窝，偏头亲了亲那截细白的脖颈。
阳光下，他的身躯愈发虚浮，或许只需要一阵风，就能将他带走。
褚无相被亲得身躯颤了下，突然一用力，将手从戚还山掌心挣脱出来。
戚还山以为他是恼恨自己了，眼底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失落，正要起身松手，谁料褚无相反手环住了他后颈，一抬下巴，主动吻上了他。
戚还山瞬间睁大眼睛，浑身发抖。
褚无相身上有淡淡的金光闪烁，那金光轻柔地将戚还山一同包裹进去，戚还山只觉体内仿佛有暖流流经全身，他那透明的躯体在金光闪烁中渐渐恢复成了实体。
褚无相喘了口气，下一秒松开他，抬腿踹他下马：“下去。”
“这是……”戚还山身形一晃，勉强站稳脚跟，抬头望住褚无相。
“我的一缕魂力，”褚无相低垂着眸，并不直视戚还山，他偏头用手背擦了擦嘴唇说，“能替你挡住那些由执念带来的伤害。”
戚还山闻言把目光从褚无相唇上移开，心中起疑：“只是一缕？”
全天下人聚拢在他身上的怨念，只用一缕魂力，说挡就挡住了？
他飞快探出手来，抓住了褚无相手腕，触感柔软冰凉，脉搏处却探不到那股浓郁强大的力量。
显然已经空了。
戚还山眉头深锁：“你把所有魂力都渡给了我？你疯了！？”
“我没疯。”褚无相顿了一下，把自己从戚还山手中拔出来，没什么所谓道，“……只是暂时的，以后还能养回来。将来你再出现这种情况，我继续渡你魂力，等到翻案以后，就差不多可以……”
戚还山脸色当即沉了下来，心突然砰砰直跳：“万一你这段时间有生命危险怎么办？没有魂力谁能救你？”
褚无相表情莫名其妙：“你发散到哪去了？大晟谁敢杀我？再说——”
——我现在不还有你吗？
褚无相不太自在，没把这话说出来。
戚还山一噎，看了他好几眼，没再继续往下问。
当时的戚还山并没想到，仅仅就在几个时辰后，当褚无相日夜兼程赶回盛京，等待他的，会是一支瞄准他心脏的箭。
后来戚还山无数次后悔，若不是他答应同褚无相走，若不是他擅自烧了西燕女帝寄来的信，若不是他非要褚无相回盛京，非要大摇大摆以叛军身份杀到皇帝面前……若不是，若不是。
没有这么多“若不是”，褚无相是不是，就不会死。
当他看到褚无相被那支箭射中心口时，他几乎是疯了一般冲上前，双手接住褚无相掉下马背的单薄身躯。
褚无相无力地攥着戚还山衣襟，戚还山浑身都在发抖，他握住褚无相的手，拉到唇边不停亲吻。
“你不会死的……不会的……我这就把魂力还你，全都还给你……怎么渡，我该怎么渡！我求求你，你快告诉我，你快啊。”
褚无相望着他，目光充满眷恋，他张了张口，血糊堵在喉咙里，发不出一点声。
——魂力还给他，戚还山会死的。
戚还山快速抹一把泪，低下头凑近他唇畔：“……殿下想说什么？”
褚无相望着他，轻轻摇了摇头。
——但他不会，不会让戚还山再死一次了。
褚无相呕出一口鲜血，大片大片腥甜的液体染红了雪白的衣领。
——无数人因戚还山而死，救了他，就是救了他们。既然天下给不了戚还山公道，那么他选择，给他自己全部的偏爱。
戚还山用力抱着褚无相，像要将他揉进自己的身体。
褚无相冲他轻笑，手渐渐垂下，一直握在掌心的那朵几乎快要枯萎的桃花落在了戚还山衣襟上。
——他自愿散去一身修为，换戚还山与三千将士再世为人。逆天之行，必遭报应，他以命换命，哪怕……代价是魂飞魄散，永世不得往生。
戚还山紧紧抱着褚无相，眼睁睁看着他在自己怀中化作无数只灵蝶，它们散落一地，随主人一起，彻底丧失全部生命力。
戚还山愣愣注视着那朵枯花，嗓子眼一拔塞，变调的尾音瞬间冲出来：“——殿下！”
那仿佛是一道来自地狱的痛苦嘶吼，但除了戚还山自己，无人能够听见。
在褚无相灵魂碎成万千蝴蝶的刹那，戚还山和三千阴兵将士的魂魄，便随风一起消散了。
整条谈家胡同遭到了一波强烈的震荡，一股强大的执念轰然从褚无相心牢中冲击出来，一举将所有人的影子吹打得干干净净。
被复制粘贴的众人一个接一个恢复正常。
半空出现一只高速旋转的气团，“锵——”的一声响，气团霍然扩散到最大，褚无相的身体忽然出现在半空，倒头便向地面栽下，落进了一个温热的怀抱。
戚还山抱着几乎昏睡过去的褚无相，手像被针刺了一下，有些麻木：“没事的，没事了，有我在不会再有人能伤害你。快醒，我求求你，快醒过来……”
他不停拍打着褚无相的脸，胡乱亲着他紧闭的眼皮：“……你还没有见到你母亲，是不是？我带你去找她，我帮你完成这个心愿，你快点醒来，可以吗，快回答我，你快回答我……”
褚无相胸腔剧烈起伏，他猛然一咳嗽，睁眼便看见戚还山那张着急的脸。
他弓起身子，又剧烈咳嗽了一阵，视线越过戚还山，在他身后众人身上扫了一圈，却没看到他想找的人。
谢照水触到褚无相一掠而过的目光，向他解释：“执念的世界一消散，大家都恢复了正常，所以他们也就跟着消失了。”
褚无相微微闭了闭眼，任由戚还山拉着他的手，轻轻吻着他手心。
他强打起精神，有个一直以来的猜测始终盘桓在心头，他终于忍不住向戚还山开口：“之前出现在这里的另一个你，他……是只念，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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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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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第 7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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