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采是在船舱的甲板上醒来的。
她的后脑勺活像是被人用钝器重击过似的，一阵一阵地抽疼。乘风破浪的轮船引擎声嗡嗡作响，舷窗外河流的波浪起起伏伏。
本来就晕乎乎的纪采被这么一晃荡，立刻又呕吐起来。但是她的胃袋已经吐空了，连胃酸都不剩下什么，所以只是干呕。
纪采的手摸到自己肚子上，只掐起一把软乎乎的赘肉。
之前小腹隆起的圆润弧度仿佛是幻觉。
“我还以为你能像上次那样消失。”
周行谦背靠着墙壁，脸色苍白如纸：“怎么你也中招了？”
纪采趴伏在地上抬起眼球看他，像是在翻白眼：“我当然能拍拍屁股走人，可我这不是要搭顺风车吗？”
长时间维持虚无化需要消耗的精神力太多了，纪采挥霍不起。
“我看不像，你搭顺风车干什么要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
周行谦眯起眼睛：“你的‘虚无化’异能也是概念型吧？所以精神力和非概念型的异能都对虚无化的你无效，只有相同的概念型异能可以影响你，比如这个副本里的‘怀孕’。”
被揭了老底的纪采恼羞成怒地从鼻孔里喷出一口气，重重地哼了一声。她把自己翻了个面，拒绝和周行谦对视。
周行谦笑了一声，继续自顾自地说话：“看来你确实年龄不大，你不会真的只有十二岁吧？你为什么会加入‘天行者’？那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组织，你完全可以有更好的选择吧？为什么呢？”
纪采沉默良久，好半天才憋出来一句：“没有为什么。”
只是不想死而已……当然，也有可能是她被骗上了贼船！可是，哪怕零和说的话有一丝一毫的可能性，她都赌不起。
她真的很惜命的。谁会想死呢？
“概念型异能非常罕见，全世界登记在案的不超过100例。如果你能给异常调查科带来超过那件东西的价值，上头有非常大的可能性对你既往不咎。”
周行谦说，“异常调查科欢迎每个浪子回头的异能者弃暗投明。”
纪采头皮一紧，差点以为自己的底裤要被扒光了——
但是零和的底裤和她纪采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很快收敛了情绪，把脸转过去，露出一个恶狠狠的笑：“你就不怕是诈降啊？对自己的读心术未免也太自信了吧？”
被当面戳破了异能，周行谦脸上的表情也没有丝毫波动：“你就这么确定？”
纪采得意洋洋地笑，颇有几分小人得志的嘴脸：“你猜？”
周行谦：“……”
轮船的速度减缓，顺着河水拐入了一条狭窄的航道。四周的光线暗了下来，他们似乎进入了什么庞然大物的内部。
船舱的门被打开了一条缝隙，被覆着灰色皮毛的长吻探了进来。那是一颗硕大的老鼠头，浑浊的眼睛里闪动着不祥的红光。
它咧开嘴，露出两颗暴突的上门牙：“这可真是大丰收啊。”
扫视到睁着眼睛的纪采和周行谦，那张老鼠脸上居然出现了和人类一般无二的震惊神情：“你们居然还有意识？我口，这年头连迷药都卖假货？！干他爹的！那帮鬼迷日眼的奸商！”
“你知道抓了我们会有什么后果吗？”
周行谦面色不善，“三十多个人失踪一定会上社会新闻，治安管理局会追查到底。”
纪采神色古怪，不明白周行谦为什么要这么说。难道这些怪物还**治不成？
“他在试探规则。里世界和现实世界并不是完全割裂的，某些逻辑仍然有效。在山河中学的时候，你不是也体会到了吗，‘规则’至上。”
零和语带讥讽，“你旁边这位可是老玩家，学着点吧，菜鸟。”
纪采默默地翻了个白眼。
“吱吱吱，我们这儿深山老林的，每年都要失踪几个人，实在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
鼠头人胡须颤动，笑出了“吱吱”的鸣叫声：“再说了，官老爷们可都是大忙人，哪有空管你们这些穷鬼？你们的命又不值钱，死了也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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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知：进入“天使温室”中心区域。游戏大厅相关功能关闭，规则书已启用，当前副本探索度：0%。】
【通关条件：逃离天使温室。】
【角色日程变更：劳动价值无人问津，有幸被剥削的是你的生育价值。林小荷选择了职业“代孕者”，请完成你的工作。】
白炽灯照得四周明亮如昼，地板被洗刷得光可鉴人。深山老林里面居然有这样的建筑，纪采还以为自己来到了位于城市中心的商场。
在汇集的人流中，纪采居然看见了本该去往另一个地点的甘冰，眉头狠狠一跳。
甘冰在这里，那丁灵宁呢？她去哪了？
玩家们神情各异，彼此之间不断地打着眼神官司。
在场的都是老油条（纪采：？），彼此心知肚明——接下来就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搜集副本信息的时候了。
在某条走廊上男性和女性被分成两个队伍，鼠头人牵着绳子，把人带进房间里面做体检。
上秤测量身高体重、被掰开嘴检查牙齿……还有穿着白大褂的白鼠护士给她扎针抽血。
和那些看上去就脏兮兮的灰毛鼠头人不一样，这些穿着白衣的鼠头人拥有着雪白的皮毛、鲜红的眼珠，眉目间透露着一股淡淡的死气，仿佛生无可恋。
机器吐出一张又一张的条形码，鼠头护士把条形码贴在荧光绿的手环上，“啪”地一声扣在人手腕上。
像是在给流水线的肉猪盖上“检疫合格”的印章。
铁栅栏门哐当一声甩上，纪采被关进了一个小隔间里面。
房间的三面都是水泥墙壁，没有窗户。老旧的铁架床和几步之外的抽水马桶占据了大部分的空间，狭窄的过道刚好能站纪采一个人。
与其说是牢房，更像是关禽畜的笼子、装死人的棺材。
“至少它是单人间。”
纪采苦中作乐地想。
地板和墙壁上零零散散地分布着抹不去的污渍，浅红、深红和暗褐色的痕迹星星点点。
床上的被褥浸饱了潮气，摸上去冰凉凉的。纪采掀开床垫，底下的木板密密麻麻的全是反复划刻的痕迹。支棱的木屑被钝物挖凿而粘连不断，毛毛刺刺的文字入木三分——
“死”
“不要生”
“回家回家回家回家”
“他们都该死！！”
无意义的凌乱抓痕交错纵横，床侧的一块木板几乎要被抠穿。
纪采可以想象到那些人躺在床上，身体因痛苦而扭曲，她们的指甲深深地嵌进木板里面，折断后流出鲜红的血……
零和立即发出警告：“不要看了！”
可惜为时已晚。
一阵眩晕感袭来，纪采眼前的线条开始抽动。一丛丛嫩芽从木板里疯长起来，黑色和红色的线混杂在一起，交织成人形的轮廓。
再好的抽象派画家也没法画出这样由杂草或者鱼刺组成的人体，这种地震废墟般的狂乱笔触只能出自发疯者之手。
仅仅只是注视着这个躺在铁架床上的人形，纪采就仿佛被拉入了疯子的视界，天旋地转，群魔乱舞。
人形的肚子拱起一个圆润的弧度。它像个被吹起的气球那样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胀大起来，最后隆起成了一座小山丘。
一个巨大的肿块。像是地平线上的落日，又像是吞下了一头大象的蟒蛇。
它还在不断地膨胀，构成圆形的线条一根根地断裂，像是绷断的绳索。很快它就从一个实心的球吹成了晶莹的水泡，仿佛熟到极致的果实，下一秒那薄薄的外壁就会被涨破。
空洞中发出无声的哀嚎，纪采知道那人在尖叫，因为她的耳道泛起一阵灼痛，耳膜和墙壁一块儿轰隆隆地颤抖。
躺在床上的人挣扎扭动着像一条被炙烤的蛆，却被什么东西钉死在滚烫的铁板上，无处可逃。
纪采的肚子也开始隐隐作痛了。她的四肢软绵绵地往上飞，腹部的疼痛却像是千斤巨石一样往下坠。
脑海里的想法不知为什么变得断断续续，纪采的语言能力一下子倒退回了幼年，蹦出来的零碎词语无法连贯成句。
噢，肚子，肚子……钉死了？压住了？肿块……钉子……山丘？为什么，为什么这么疼呢？
纪采的眼神逐渐涣散，直愣愣地盯着眼前诡谲的景象。
一只白嫩可爱、藕节般的婴儿手臂撕开了一层又一层纠缠的线，浆液喷泉般炸裂。
熟透的肿块被针尖从内里戳破，地平线上的太阳爆炸了，猎物咬穿了蟒蛇的肚腹。寄生虫从宿主死亡的脓水和尸液中滑出，要去寻找下一个营养丰富、繁衍生息的肥沃土地。
“哇——！”
一声嘹亮的啼哭。
纪采如遭重锤，顿时眼冒金星，在耳道内回荡的一阵长鸣中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玩家遭遇了精神污染。当前精神值：850/888。】
【提示：〈炭火未熄〉会使携带者受到精神攻击的伤害增加，精神值恢复速度大幅下降。此效果无法被转移、封印或清除。】
“喂……你……采……？没事吧？”
零和的声音也断断续续的。
纪采像是听不到似的，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
在觉醒副本里面直面一次里世界核心才让她的精神值上涨了77点，而她就这么随手把床垫一翻，直接痛失……痛失……
888减去850……
痛失38点！
纪采头晕眼花地想。
纪采倒地的闷响并没有引起附近玩家们的过多关注，因为她隔壁房间的人发出了水壶烧开般的爆鸣。
尖锐又凄厉的女高音刺入耳膜，势如破竹直入脑浆，捅得纪采脑仁儿生疼。
遭到精神污染后纪采本来该昏过去了，偏偏这下又疼醒了，一口气不上不下地吊在那里，要死不活。
“什么救世主啊，谁家救世主像我这么废柴？一碰就倒。零和你个大忽悠，骗我的吧？”
纪采真切地后悔了。
朴素的正义感和“救世主”的使命感让她怀着一腔舍我其谁的热血义无反顾地扎进了天使温室，结果刚开局就被冰冷的现实迎头痛击干翻在地。
纪采这种从心之人，热血下头和上头一样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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