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顺十二年秋。
一场秋雨一场寒。
雨雾弥漫,千万条银丝,在半空中织成一张巨网,如烟如云地笼罩整个燕京,灰蒙蒙的一片压的人喘不过气。
数封密信在燕京的天上盘旋穿梭,纷纷飞入不同的府邸。
离皇城不过两里的一处富贵院落中,一只修长的手伸出窗外,两指轻挑,接过了这封带着雨夜冰冷与潮湿的密信。
一盏琉火小灯立于桌前,鎏金灯托上刻着绽放的荷花,琉璃灯罩把光洒向整个屋子。
密信上只有八个字——贺寻,琉火阁,璃火令。
贺寻,字昀灼。璃王独子。
琉火阁。璃王麾下制作火器的部门,配有大楚最顶尖的火器师和数百位匠师。
璃火令。可号令璃王直系军队,军令严明,规模巨大,是一支无往不利的精兵。
后面两样人人垂涎。
至于这贺寻,若没他母亲留下的这两样东西,就是一文不值。
可他偏生有。
璃王战死已经过了数月,各方势力明争暗斗,到现在还没有定下这三样东西的归属。
如今看样子,圣人要把这件事定下了。
琉光之下。
谢暄斜斜地倚着小榻,乌发散漫地垂着。他捏着信纸的一角,随意地放在另一旁的烛火之上,火舌摇曳,很快便将信纸蚕食。那人却没有收手的意思,任滚烫的火光舔上自己的指尖,灼得生疼。
他很会拿捏分寸,在被烫伤的前一秒抽回了手。
谢暄顺手取来倒扣在桌上的铜镜,镜子上映照出一张近乎完美的脸。美中不足的便是左眼眼角那一颗小痣,与山根的小痣相撞,给本来温润如玉的长相平添了几分诡艳。
他拿起桌上的炭笔,压在这颗画蛇添足的小痣上,让它变得更加显眼。又打开一个小圆盒,手指抹上膏粉,将山根处的小痣遮盖。
谢暄的目光移向自己的左手,旧年的断骨仿佛又疼了起来。
“贺寻……”他低声念着璃王世子的名字,眼中迸发出兴奋的光。
圣人,你离死,又近了一步。
-
巳时,一辆华贵的马车从皇城出来,穿过街巷,往璃王府疾驰而去。
“太傅大人,璃王府到了。”小太监语气中带着讨好,马车上坐的这位现下可是如日中天。
谢暄,贵妃亲弟,圣人赐字“子誉”。天顺九年的探花老爷,官居太子太傅,姐弟两颇得圣心。
宫中关于这位的传闻可不少,都说这位爷虽颜色极甚,但性子古怪,最是阴晴不定,心狠手辣。
还有就是……听说他们姐弟两,共侍一夫。
没有回应,车上的人像是睡着了。
小太监小心翼翼地用手捧起马车上的帘子,低敛着眉眼向内看去,车厢内铺了厚厚的软垫,最上面一层铺着墨色织金的锦缎,那位大人的月白外袍垂落在上面,细看衣上交织着金银两色细线,成就一副浮光跃金的好景致。
再往上看去,车厢四壁皆用软垫覆上绸缎包裹起来,看不见一处坚硬的地方。俗话说“百闻不如一见”,小太监低着头,好奇地抬眼,终于亲眼见到了这位“太傅大人”。
青年头上一顶小巧的镶金青玉冠,冠中斜斜地插一支碧玉素簪,其余乌发散漫的垂着,他双眼紧闭,左眼眼角一颗艳丽的小痣,虽然眼下有浓浓的乌青,但仍是惊为天人,让人不敢再看。
小太监只匆匆看了一眼就低下头,又轻声道:“大人?璃王府已经到了。”
马车里的人似是叹了口气,一句“劳烦公公了”轻飘飘地从马车里传了出来。
谢暄没有下车,只是掀起马车的帘子向外看去。
这是他第二次来璃王府,第一次是来给璃王吊唁。
那是一个晴天。整个璃王府都好似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随处可见的白色带子在风中列列作响。
贺寻小小的一团,跪在堂前一动也不动,风吹着白色的丧服把他裹在无尽的悲痛中。
谢暄难得地感怀起来,想着小世子今年也不过才十六。
不过……
谢暄收了不该有的情绪,一下冷了神色,朝马车外做了个手势。
不一会便有人来报,已经将小世子打晕扛上马车了。
-
脖子后面传来疼痛,贺寻挣扎着睁开眼。
威逼利诱他见识多了,光天化日这么粗暴地把人扛走还是第一次见。
“世子终于醒了?可让谢某好等。”清润的嗓音轻佻的语气,却诡异的和谐。
贺寻循声望去,那人模样长得实在好,哪怕只是三年前见过一次,他也能一眼认出来这是谁。
也是,行事如此乖张,整个燕京也找不出第二个。
贺寻打量了一下四周,倒是没什么其他的,只是手脚被捆住了,脚踝上还多了一条铁链,他死死地盯着谢暄,问道:“谢大人此举何意?”
对方眉眼含笑,缓步走到他面前,抬手拔出发中玉簪,用簪头挑起他的下巴,语气亲昵:“自然是怕世子跑了。”
这根簪子的簪头比一般的锋利数倍,冰凉又尖锐的簪头抵在贺寻的皮肤上,他不由地加重了呼吸,目光警惕地钉在谢暄的脸上。
对方与他对视,那双精致的眸子里带着暧昧的味道,但眼底最深处却藏着狠厉。
两个人就这样僵持着,谢暄似乎是举簪子举累了,手稍微颤了颤,轻笑一声,朝他的脖颈吹了一口气。
贺寻一下子炸毛了,头往旁边一撇,胡乱地扔出一句:“谢暄,我非断袖。”
这一撇,簪尖刺破皮肤,划出一串血珠,最后停在他颈上脉搏处,随着他的心跳上下起伏。
“扑通——扑通——”
整个屋子安静得好像只能听见他的心跳声。
谢暄盯着血珠,眸色微沉。
这小世子真是不经逗。
他无趣地松手,用帕子把簪尖的血擦了擦,又顺手擦了一下贺寻的脖颈,后退几步:“世子想什么呢?谢某也不是断袖,我们做个交易如何?”
“与虎谋皮?你看我像蠢货吗?”
“世子,你好像还没搞清楚状况。燕京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你就是有通天的本事也不能独善其身。”谢暄顿了顿,“皇后娘娘也觉得世子十分讨喜呢,不过周府可比不上我这谢府。”
贺寻低下头思忖片刻后又抬起头,踢了踢脚边的铁链,意思明显。
谢暄缓步走到贺寻面前,俯下身子拿着钥匙在后者的眼前晃了晃,凑到贺寻的耳边:“狼崽子,你看我像蠢货吗?”
低低的声音在贺寻耳边炸开,那人似乎是觉得好玩,轻轻又笑了两声,然后随意地往他耳朵边吹了口气。
贺寻整个人不知道是羞的还是恼的,整个人都烧起来了。
他恶狠狠的目光似乎要把谢暄身上盯出洞来。
那人走到门边,朝门外提高音量道:“李叔,再给世子加一条铁链。”
随后又转头看向他:“世子什么时候考虑好了,可以让李叔来找我。”
贺寻恨的牙痒痒,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谢暄离开。
其实他根本就没有谢暄要的两样东西。
璃火令和琉火阁从来都不是世袭的,母亲去世的太匆忙,一句话也没有交代给他。
脖颈上传来刺痛,谢暄这个疯子。
贺寻咬咬牙,开始思考。
既然谢暄能这样把他劫来,定是圣人那边应允了的。
大局已定。
谢暄说的不错,谢家在燕京没有根基,跟其他大族间的联系也浅。且谢暄疯疯癫癫的,他的名号实在好用。
贺寻第一晚就想明白了。
只是谢暄三日后才慢悠悠地来见他。
“听说世子想明白了?”谢暄不急不慢地说着。
贺寻却是答非所问:“你和三年前,不一样了。”
“三年前?哦……”谢暄一个字说的百转千回,贺寻直觉他后面说不出什么正经话,果然,那人挑了挑眉,神色暧昧地看着自己,又开了口。
“世子可真是对我念念不忘,不过一面之缘,竟记到了现在吗?”
谢暄指尖绕着钥匙,边说边走近贺寻,终于解开了铁链,又从袖中拿出一个小瓷瓶递给了贺寻:“世子脚踝好像被蹭破了点皮,自己擦擦吧。”
贺寻没有接,反倒抬了抬下巴:“谢大人要做交易,是不是该表现一点诚意?”
这小世子想要扳回一城,他自然也不会和幼稚的小孩计较。
谢暄看着贺寻的眼睛,脸上的神情没有一丝不自在:“好啊。”
贺寻曲起腿,谢暄也顺势坐在床沿,打开小小的药盒,捏了些药粉,认真地给他上起药来。
他垂眸看着对方的动作。
看样子谢暄是真怕他跑了,铁链栓得很紧,蹭破他一大块皮肤。
谢暄的手很凉,和他的玉簪一样凉。手指修长,只是左手中指和无名指有些崎岖,据说是受了伤,断骨再生的,还有几个指甲肉眼可见的不平整……
谢暄,你身上又有着什么样的秘密呢?
目光上移,谢暄脆弱的脖颈暴露在贺寻的眼前。
“嘶——”谢暄倒吸一口凉气,手上一个不稳,药粉撒了一地。
这玩意属狗的?谢暄恨恨地想,却没躲闪。
罢了,就当是还琼林宴的情了。
贺寻是发了狠的,锋利的牙齿刺穿皮肤,血腥味在他的嘴里漫开,他却依然没有松口的打算。
直到谢暄忍无可忍,再这样下去肉都要被咬下来一块。
他右手往后撤,袖中的袖箭落至他的掌心。
怕这狼崽子有什么后招,他在这些箭上涂了一点让人麻醉的毒。
正准备刺向贺寻,谢暄却突然被紧紧地抱住了。
这姿势实在奇怪,别扭的很,贺寻抱得又紧,让人十分难受。
“啪嗒啪嗒——”
贺寻滚烫的眼泪好似在灼烧谢暄的皮肤,他难得的不知道怎么办,只是任贺寻抱着,直直地站在那。
在谢暄看不到的地方,贺寻目光灼灼,看不出一丝的悲伤模样,他自小就有控制流泪的本领。
谢暄,原来你吃这套。
不知道过了多久,贺寻终于松了口。
谢暄冷冷的视线扫过来,贺寻眼眶泛红,满脸委屈。
他像个做错事情的孩子,呆呆地从地上捡起药粉,讨好地抹在自己血红的牙印上。
自此,贺寻就在谢府住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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