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京城,寒意彻骨。养心殿内,炭火烧得正旺,萧子由却仍觉得心底透着一丝凉意。他面前御案上,韩退之的医案一本本整齐地摆着,每一本都记录着那位昔日玉面将军日渐衰败的身体状况。太医们的诊断也都大同小异,连连摇头,药石罔效。
结论冰冷而一致:韩将军如今,还真是活一天算一天了。
萧子由的手指轻轻敲击着光滑的桌面,眼神晦暗不明。
终于,萧子由来请韩退之觐见的旨意,送到了那座府邸。传旨太监的声音尖细,在寂静的院落里显得格外刺耳。
韩退之披着厚重的狐裘,在正厅恭敬地跪下,接过了那道明黄的圣旨。他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唯有那双深陷的眼眸中,悲喜难辨,仿佛一潭死水。
府邸深处阴影之中,朱兼气息几乎与周遭环境融为一体。他刚刚悄无声息地处理掉不知是第几波潜入府中窥探的暗哨,指尖还残留着血腥气。
他有些惫懒地屈了屈手指,目光下意识地望向韩子厚如今所在府邸的方向,心头萦绕着一股难以言喻的不好的预感。
他那日将韩子厚设法送来的密信,悄悄放在了韩退之的书案上。然而,韩退之看到后,却一直没有任何反应。这种沉默,让朱兼感到不安。
天愈发冷了,细碎的小雪飘飘洒洒,落在庭院中那棵苍劲的雪松上,铺了薄薄一层洁白。韩退之倚在窗边,望着那雪景,恍惚间,仿佛回到了许多年前。
那时也是在这样下雪的日子,他和清宴在院子里堆雪人,子厚那个别扭小子,明明想玩,却总是端着架子,只肯在一旁看着,时不时还要指挥他们这里不对,那里不好。
玩闹得开了怀,浑身沾满了雪沫,跑回温暖的屋子里,母亲早就煮好了滚烫的姜茶等着他们。在京城的那段短暂安稳的岁月里,母亲从不阻拦他们玩耍,父亲闲暇时,还会兴致勃勃地带他们去京郊骑马……
韩退之低头张开自己苍白枯瘦的手,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弧度。披着厚重的斗篷,手捧着手炉,这副病骨支离、苟延残喘的模样,哪里还有当年那个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韩家少帅的影子?
他缓缓踱步走到书房,他知道子厚派来了人,一个身手极好的暗卫,他远远见过几眼,是张陌生的面孔。这偌大的府邸,看似仆从不少,有他从末襄带来的几个忠仆,更多则是皇帝“赏赐”下来,名为伺候实为监视的眼线。
偌大一个府门,却显得空荡荡的,仿佛到处都在漏风,透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
还好,子厚没来。
这是此刻唯一能让他感到庆幸的事。子厚托人送来的信,他看到了,他不是不想回,而是不知道该怎么回。
他在书桌前坐下,执笔,铺开宣纸,在纸上写写停停,烛火摇曳,映照着他苍白而专注的侧脸,就这样写了一晚上,直到天明。
韩退之穿戴好朝服,外面披着厚厚的裘衣,脸色在白色裘毛的映衬下更显灰败。他踏着门前积雪,一步步走向那辆等候已久的马车。车轮碾过雪地,发出吱嘎的声响,朝皇宫方向而去。
朱兼武功再高,也被宫城拦在了外面。他目送着马车消失在朱红的宫门内,几个轻盈的飞跃,落在附近一座建筑的屋顶,转头向韩子厚府邸的方向望去,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
随着宫门在身后越来越远,韩退之的心也沉重了几分。他知道,这场会面,绝不会轻松。
养心殿内,萧子由屏退了所有侍从,单独接见了他。
韩退之行礼。萧子由慵懒地瘫在龙椅之上,面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戏谑,打量着他,开口道:“韩将军,又见面了。上次一别仿佛并未过去很久,怎么……竟成了这副模样?” 他的语气轻佻,居高临下。
韩退之面色不变,自顾缓缓起身,声音平稳却带着虚弱:“圣上记错了。臣自请驻守边疆以来,便未曾有幸得见天颜,细细算来,已过了许久了。”
萧子由闻言,嗤笑一声,身体微微前倾:“这里没有外人,就你我二人,韩将军何必再跟朕装模作样?敦复,你我可是有过命交情的!朕是拿你当兄弟,视你为左膀右臂!你在末襄城水深火热,朕在京城这边亦是九死一生,我们……”
“圣上言重了。” 韩退之垂眸,打断了他的话,声音冷淡而疏离,“你我之间,不过是幼时些许君子之交。臣的兄弟,唯有韩子厚一人,实在不敢高攀,也配不上陛下这一声‘兄弟’。”
萧子由被他这话噎了一下,脸色微沉,换了个姿势,直起身,盯着韩退之,语气变得莫测:“好,不说旧情。那韩将军身体如何了?朕可是夜夜忧心,难以安寝啊。”
韩退之这才抬眼看了一下他,嘴角也扯出一个极淡的弧度,道:“圣上莫不是在说笑?臣这残破身躯状况如何,陛下若不清楚,又怎会如此放心,屏退众人,与臣这‘病重之人’独处一室?”
这话直白,萧子由脸色一僵,干巴巴道:“敦复真是爱说笑。你乃朕登基的功臣,你我又有幼时情谊,朕对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韩退之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嘴角那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依旧挂着,眼神却无波无澜。
萧子由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撇了撇嘴,觉得无趣,又懒洋洋地躺回椅子里:“既然谈到将军的身体,那朕也不是那不体贴臣子之人。将军为国操劳,以致病体沉疴,朕心甚痛,亦感动至极。既然如此……你在京城好生将养,那末襄城苦寒之地,你就少操些心吧。”
韩退之冷笑一声,迎上他的目光:“圣上这卸磨杀驴,杀的未免也太急了些?如今边疆未稳,大夏虎视眈眈,陛下麾下,除了臣与臣妹清宴,还有谁能即刻替代,稳住边陲,令敌军不敢妄动?”
萧子由眸色骤然变深,杀意一闪而逝,面上却反而绽开一抹笑盈盈的神色,慢条斯理地说:“将军怕是有所不知。大夏国的使臣,已然抵达京城,不日朕便将设宴款待。这边疆的长治久安嘛……或许无需再动干戈,便可在这宴席之上,尘埃落定。”
韩退之听及此,眉头紧紧锁起,一股强烈的不安感攫住了他。萧子由想做什么?
“圣上初登大宝,根基未稳。” 韩退之语气沉凝,“先帝在位时,尚且无法轻易动我韩家军分毫,收回兵权。陛下……还是莫要太过自信了。”
“放肆!” 萧子由猛地一拍御案,霍然起身,喝道:“韩退之!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此乃大逆不道!”
韩退之却毫无惧色,甚至笑着,姿态从容地跪下,声音清晰而冷静:“圣上息怒。臣不过是陈述事实,况且,臣昔日为了陛下,那些见不得光的脏污事也做了不少。陛下若执意要鸟尽弓藏,恐怕……这天下人的悠悠之口,难免要非议陛下刻薄寡恩。”
“你……!” 萧子由气得脸色铁青,指着他,双眼危险地眯起,“你以为朕真不敢治你的罪?!”
“臣不敢。” 韩退之俯首,语气却依旧不卑不亢,“陛下是九五之尊,臣不过一介武夫,如今更是手无缚鸡之力。当初选择与陛下合作,亦是经过深思熟虑。陛下应当知道,臣如今……已然没什么可怕的了。还望陛下,也放臣一条生路。”
“没什么可怕的?” 萧子由冷笑,语带威胁,“你可还有一大家子人呢,你就不为你那宝贝弟弟和妹妹想想?”
“是,臣还有弟弟妹妹。” 韩退之抬起头,目光坦然地与萧子由对视,“但陛下更清楚,韩家军不能同时离开臣与清宴的掌控。否则,陛下今日,也不会浪费如此多的时间,与臣在此周旋了,不是么?”
这话精准地戳中了萧子由的痛处和顾虑。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阴鸷地盯着跪在下面的韩退之。他早就知道,利用韩家这群人,就必然要做好被恶心的准备!
半晌,萧子由面色不善地摆了摆手,冷声道:“罢了!你说的也有道理,此事容后再议!你且退下吧。不日宫中大宴,各方使臣皆会到场,将军……可要好生准备,务必前来赴宴。”
韩退之应了一声“是”,正准备依礼起身告退,身体却猛地一晃,毫无征兆地向前倒了下去! 他面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嘴角和鼻腔中,竟缓缓渗出了暗红的血迹!
萧子由猛地从龙椅上站起,惊疑不定地看着倒在地上的韩退之,眼神锐利地审视着,一时竟分不清这是真是假。他不能让他死在这里!至少不能现在死在这里!
“景和!景和!” 萧子由疾声呼唤,“快传太医!”
就在这时,韩退之似乎恢复了一丝意识,他艰难地抬起手,用袖子擦了擦嘴角的血,气息微弱,颤抖着向萧子由伸出手,声音断断续续:“子……子平……没、没事……扶我一下……老毛病了……回去……吃副药就好……”
“子平” 这两个字一出,萧子由的面色猛地僵住。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到有人这样叫他的字了。皇子的表字本应由皇帝亲赐,但当年父皇厌弃他,见他与韩家兄弟走得近,赐给韩退之的父亲韩廷之殊荣。韩廷之为他取了“子平”二字,寓意是念他幼时孤苦,望他一生平安顺遂。他当时心中只有冷笑,觉得这不过是韩廷之希望他平庸安稳,莫要生事的敷衍。
曾经,在他们关系尚且“亲密”的那段短暂岁月里,韩退之和徐清宴总喜欢“子平”、“子平”地叫他,这称呼每每让他觉得膈应,仿佛在提醒他的出身和不受待见。后来他权势渐长,便再无人敢如此称呼他了。
此刻骤然再次听到这个久违的、带着特定记忆的称呼,萧子由竟有一瞬间的恍神,愣在了原地。
待他回过神来时,才发现自己的手,不知何时已经下意识地伸了出去,扶住了韩退之伸来的、冰冷而颤抖的手。
他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想要抽回手,却被韩退之用尽最后力气紧紧抓住。
韩退之朝他极其艰难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虚弱而复杂的笑容,气若游丝:“多……多谢子平……”
他嘴角那抹未擦净的暗红血迹,在苍白如纸的脸上,显得格外刺目惊心。
萧子由看着那血迹,眼神变幻不定。他抽回了自己的手,冷声道:“敦复不必多礼。朕早就说过,你我兄弟,何须言谢。”
韩退之没有再坚持,由进来的侍卫小心翼翼地将他搀扶起来,步履蹒跚地向殿外走去。
萧子由站在原地,看着韩退之那仿佛随时会消散在风中的孱弱背影,眉头紧紧皱起,面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负在身后的手,不自觉地攥成了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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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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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报君黄金台上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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