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晚上一直做贼似的月亮又从云间悄悄探出头来,淡淡照亮地上拥在一处的两个人。
也直到这时,两人的眼神才真真切切地对到了一处,一个娇憨中带着一点诧异,一个冷厉中透出一点温情。
谢蝉再也不能装作没认出人来了。她从嗓子眼里挤出来一句:“二当家……”
刚说出这几个字,谢蝉立刻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她从没听过自己发出这样的声音,娇娇媚媚的,像那话本子里的蜘蛛精,丝丝缕缕地往人身上攀缠。
接着,她便觉得双肩一痛,那双原本就像铁镣铐似的大手将她锁得更紧了。
“放肆!”
谢蝉这才完完全全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和陈治之间的举动有多么不妥。她双手撑在一片坚实的胸膛上,想推开他,触手却是一片粘腻。
与此同时,陈治“嘶”了一声,深呼吸了一把,这才叹了口气道:“你倒真下得去手。”
谢蝉便顾不上自己的处境了,只急忙问:“你受伤了?”
月亮又藏了起来,看不到陈治的表情,只听得到他的声音,漫不经心中带着点不太明显的高兴:“你可算发现了。”
他握住谢蝉的手,领着她去碰自己胸前被血浸透的地方:“好疼啊。”
谢蝉这回没有计较他动手动脚,立马回答道:“赶紧去换药!”
说完就拖着他的手想走,结果这个动作让陈治又“嘶”了一声,谢蝉立马就松了劲儿,改为扶着他,半搂半抱似的,带着他一块儿走。
一边走一边嘴里还不住地问:“怎么样,还疼不疼?是不是刚才被那姓曹的打的?总该不会是我弄的吧,我可没使劲儿……”
陈治也不回答,一路“哎哎哎”“疼疼疼”地叫唤着,毫不羞愧地把半边身子的重量都压在比他矮了一头的小姑娘身上。
谢蝉用比刚才对付曹二郎更大的力气来支撑陈治,从方才的地方到陈治住的屋子并不算太远,但她还是走得一头汗。
等进了屋,灯火亮了,谢蝉这才发现事情比她预想的还要严重。
陈治像是从血缸里滚过,胸前浸染了一大片血渍,从肩头直到腰际。
谢蝉惊讶地瞪圆了眼睛。这人是怎么做到受了这么严重的伤,一路上还跟她插科打诨的?
陈治见谢蝉脸色不对,原本还有点散漫的神情也收敛了起来,刚要说话:“其实……”
谢蝉打断他:“你别说话。”
她板着脸,按着他的肩膀。“坐下!”
谢蝉语气很凶,但动作却很轻柔。只是轻轻一使劲,陈治就乖乖坐下了。小山一样的身板,坐下之后仍旧个头不矮,严严实实地遮挡了大半烛光,将谢蝉笼在自己的影子里。
谢蝉小心地揭开他的衣裳,这才发现,流血的并不是新伤,而是他此前受的旧伤,因为方才的打斗又崩开了。
看样子,刚才看上去毫无章法的那一通打斗,他费的力气也不小。
谢蝉一边给他重新上药一边数落他:“二当家的,不是我说你,就算喝了酒,做事也还是要有个章法。曹二郎那人吃软不吃硬,你跟他糊弄两把就得了,做什么打得这么认真。这下好了,上个月给你熬的骨头汤全白喝了……”
陈治原本边听她说话边半眯着眼任由她动作,听着听着觉得不对味了。“你怎么知道曹二吃软不吃硬,你什么时候跟他来过硬的,又什么时候来过软的了?”
谢蝉一顿,不知怎的脸又红起来了。“胡说什么呢?我……我跟他什么都没来过!”
她当然不会说这是刚才和曹二郎扭打的时候得出来的结论,虽然她并没有受到太大的惊吓,但也着实不是好的体验,不想再去回忆了。
但陈治罕见地丢了平时随意从容的姿态,揪着这句话不放。“他是不是经常纠缠你?我早问过你了,少跟别的男人勾勾缠缠,有事儿就说,你怎么什么都不跟我说呢?”
他说话时不自觉就朝谢蝉凑近了,谢蝉闻到了浅淡的酒味儿。
谢蝉意识到他的醉意也并不全是装的,他是真有几分醉了,不然不会把话说得这么明白。
谢蝉心头一动,并没有像往常那样躲开他,只是垂着眼帘,问:“二当家,你今日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你一直跟着我吗?”
没有听到陈治的回答,只有散发着淡淡酒气的呼吸声,一下一下的,在很近的距离起伏。
谢蝉轻轻地给陈治伤口上的绷带打了个结,然后很慢地在平整的绷带上轻抚了一下。
“二当家总说要收了我,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呢?“
说完,她抬头看了陈治一眼。
在很近的距离里,谢蝉可以清晰地从陈治的眼中看到自己的影子。
一双杏眸似剪秋水,顺着她的视线,眼尾向上挑起一点弧度,只是很随意的将人看着,便自有一种说不出的风情和媚。
谢蝉讶然,原来自己也可以露出这样的神情。
有点含羞,又有点勾人的,独属于女人的神情。
被谢蝉这样看着的陈治,虬髯遮住了大半张脸,看不出表情的变化。但不知是否是谢蝉的错觉,她仿佛觉得他的呼吸急促了一些。
一种淡淡的气氛缠绕在两人的呼吸之间,酒意里好像混了些别的什么东西,令原本只是装出来的五分醉意,突然就有了十分。
谢蝉眼睁睁地看着陈治的脸慢慢朝她压下,出于莫名的原因,她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等到她察觉到对付的意图的时候,两人之间的距离已经近得可以用分毫来形容了。
谢蝉不及细想,伸出手去一把将他推开。
这回她用的力气并不大,可是她的手刚好按在了刚刚包扎好的伤口上。
陈治闷哼了一声,动作随之戛然而止。
不等谢蝉开口,陈治的眼神突然变了,谢蝉不再能从他的眼中看到自己的影子。
虬髯微微一动,那是陈治笑了笑。他用与平日无异的散漫语气道:“你问我收不收你,是哪种收法儿?”
他微微向后仰了仰身,坐姿变得大喇喇的,像个地痞无赖。
他把谢蝉尚未收回的手在自己包着绷带的胸口蹭了一把,“是这么收?”又引着她的指尖缓缓向下,“还是这么收?”
谢蝉被他的举动惊着了,忙不迭的抽回手,脸上久违地浮起红云。
方才那种难以言说的气氛突然就消散了,谢蝉心头浮现出一股淡淡的恼意,既恼他的举止轻浮,又恼自己一时大意,竟会问出那样容易令人轻浮起来的问题。
“怎么不说话,不是你问我的么?我这主子多好,什么主意都不拿,全听你的。”
陈治眯着眼睛看着她,话里话外全是促狭之意。
谢蝉鼓着脸颊,生着自己的闷气,说话也变得瓮声瓮气的:“原是我想岔了,二当家的就当没听到吧,我照样好生侍候着。”
说罢,便紧紧的闭上嘴,只伸出手去给他检查被她刚才按到的地方。
还好,她没怎么用力,伤口没有再崩开。
陈治任她那几根细细的手指在自己身上来回寻阅,但是没有再对她动手动脚的,只是嘴上还要逗她:“行行行,都听你的。你说当没听到就没听到,我今日是自己跟自己打了一架,又是自己跟自己斗了嘴。从头到尾没人搭理我,我这二当家做得,可真是寂寞啊,唉!”
谢蝉本来在扶他回来的路上,都一直在想着要感谢他今日出手想帮,可是听了他这番碎嘴,十分感激只剩了三分,里头还有两分是看在他刚才险些又被自己弄开伤口的份上。
也不知到陈治这人到底什么路子,怎么回回都有本事让她的心情瞬间从感动变成只想做个不识好歹,不愿知恩图报的混蛋。
谢蝉绷着一张小脸,将陈治的衣服给他穿好了,又替他整理了被褥,拨暗了油灯。
“二当家的,天色已晚,我这就回去了。今日之事是我拖累了二当家的,明日曹二哥免不得要寻人麻烦,还请二当家不要意气用事。”
听了这话,陈治的表情倒是肃穆了一些。“你放心,他喝醉了酒惹的事,不敢同大当家的说。更何况这黑灯瞎火的,他认不认得出是谁揍了他还两说。”
谢蝉这时也恢复了往日的从容镇定,点了点头,道:“是,便是他知道是二当家的……揍了他,看在我前几日那番话的份上,应当也不敢在明面上跟二当家的计较。二当家的不必太担心。”
谢蝉退到门边,稍稍福身,便要告退。
“我不是替自己担心。”陈治突然道。
他仍旧坐在方才谢蝉按着他坐下的那张椅子上,在只有豆大的灯火前,沉沉的将自己的影子投到了谢蝉的跟前。
他慢慢地开口,像是在经过长久摇摆后做出了一个笃定的决定。
“你明日带着铺盖来我这里罢。”他的声音仍旧漫不经心,只是带着点不太明显的高兴,“我现在只能收了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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