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善林心知能找上他,必是办法都用尽了,宫里也未必有什么指望,见到那位年仅十三的小皇帝时,他才明白,一切已是惘然。
出于私交,杜善林对楚潦说的很直白。
他说,小皇帝时日无多。
甚至很有可能,在他们说着话的当下,陛下业已殡天,京城那边内乱已起,作为帝脉直系宗亲,楚潦得有自己的考量。
楚潦眼下还没得出什么考量。
梁集丰已开始自省。
“是属下的过失,早该谏言殿下请旨回京,这样不仅可以替陛下看诊,也可带王妃回家省亲,这些年来,王妃也是惦念许久。”
楚潦不由得扯起一抹苦笑:“老师都无能为力,你觉得我又能做什么呢?更何况,陛下未必肯见我。”
他若能回去……
朝廷那边,恐怕会担心他赖着不走。
梁集丰暗暗叹气。
事已至此,他显然也没法奢望天降高人力挽狂澜,一切都得做最坏的打算。
“那这……天子若去,后继无人,当今那位名为我大夏朝之臣的崇义侯,保不准就要做盗国之贼了,他若是要行动,京城那边怕是没人拦得住……”
梁集丰的话说的很紧张。
楚潦没吭声。
梁集丰迟疑片刻,又道:“殿下,这天下是太祖元武帝一家打下来的天下,是楚姓天下,一旦天子当真故去,时局有变,我们得在陵州起兵,到时候定有不少宗室,遥相响应殿下。”
楚潦还是没吭声。
梁集丰深呼吸着:“这次回去,就得吩咐楚陟,让他暗中做准备。”
楚潦的视线终于离开雨幕,转头不咸不淡地看了他一眼:“你是说宿谦玉要篡?”
梁集丰神情严肃:“我们必须要早做打算。”
楚潦说:“他未必是这种人。”
梁集丰疑道:“殿下和他很熟吗?”
楚潦摇头:“不熟,只见过一面。”
梁集丰一本正经道:“殿下,为臣者若是不能还政于君,他是什么人,其实都不重要,这天下只能姓楚。”
多年前,太祖元武帝一家东征西讨,不只是上阵父子兵,更甚者上阵婆媳兵,一家子龙男凤女统一南北,结束了前朝的风烛残年所遗留的数十年乱世,可谓功勋盖世。
因着平康皇后与慧良皇后的威望与先例,即位的孝成明皇帝,以及先帝仁安宣皇帝,皆虚设后宫,勤政爱民,连带着文武百官,都谨守本分,羞谈纳妾,有了这些前人奠基者,才有大夏长盛不衰,国富民强。
一个外姓人,凭什么篡?
一旦京城出事。
一旦宿谦玉有所不臣。
身为遂王的楚潦,必定有所行动。
哪怕他不动,也会有人替他动。
楚潦对于祖辈荣光,其实没什么感觉。
史书上说,祖父楚炼跟随嫡兄文初光皇帝楚炽征战,曾在嫡兄深陷囹圄时舍身相救,断了一条腿,但楚潦早已记不得祖父长相了,这些陈年往事,对他而言,只是书页上的墨印。
他没梁集丰那么紧张,只是觉得,宿谦玉不会做代夏之事,毕竟他看上去很像个聪明人,聪明人不干蠢事。
外戚臣子,没称公没称王。
他连代夏的第一步都还没做。
就有人替他想到了结果。
楚潦望着昏雾沉沉的天际,静静陷在椅子里,等着雨歇下,想起了他第一次见到宿谦玉,也是在这样一个细碎的下雨天。
当时楚潦去觐见宣皇帝楚澈。
他打算跟陛下提及自己之国,以及同程家女结亲的事情。到麟德殿门口,天空已飘起了细密的雨点,时年十九的太子少师宿谦玉,正在宫殿玉阶前长跪,他淋着雨,恳求能见上天子一面。
那时的宿家已身陷大案之中。
身怀六甲的中宫皇后宿萦姝都被关了禁闭。
原本备受器重的宿家,全家上上下下,身家性命都岌岌可危。
楚潦不是很清楚京城政事时局。
但他很清楚,仁安皇帝楚澈为什么要处置自己宠信了多年的宿家——一切都是因为,楚澈突如其来的伤势。
楚潦从陵州去往京城的路上,百姓们都在说当今天子仁安皇帝是如何如何的宽厚待下,如何如何体恤民情,心胸如何如何豁达,将国家治理得如何井井有条。四夷朝贡,盛世昌隆,三十多岁,正值壮年的楚澈,已成一代明君的典范。
一代明君楚澈,本可以靠着卓著的功勋,轻而易举地镇住满朝文武,同时,给闲散许久的遂王潦一个足以辅佐太子的官职,以全宗亲和睦的佳话。
然而。
他在一次狩猎中,自马背上摔下。
涉事人等,杀了个干净。
可仁安皇帝原本俊朗的面容已是毁去大半,被马匹踩踏的身体,也落下了病根,御医怎么治都难见好,顶着一张烂脸的楚澈,性情不复往日宽厚,越发暴戾阴狠。
正是这件事之后,宿家就成了楚澈的眼中钉,肉中刺。提什么忠君爱国都无用,整个宿家,还有宿皇后肚子里未出世的孩子,他都要迅速拔除。
拔除宿家,遂王之国——楚澈要给故去的端皇后留下的太子,铺平道路。
疾病和权力能摧毁的东西,太多了。
楚潦进入麟德殿问安,跪拜等待之中,病榻上的天子发出疼痛难耐的呼吸声,吓得伺候一旁的宫人伏着脸不敢喘气,饱受病痛折磨的皇帝翻了个身,半碗温热的汤药泼在了楚潦身上。
“明镜,是你吗……明镜……”
楚澈让他靠近一些。
楚潦便跪着向前了几分,直到看清皇帝陛下脸上那些包不住的烂肉。
“是我,陛下。”
楚澈看着他的脸,忽然又暴起下令,要将刚才伺候不周的宫人拖出去打几十个板子。
一个接一个地发落后,才又想起楚潦。
“明镜……明镜,你在吗……”
“臣在。”
“让、让朕看看你……”
“陛下,保重龙体。”
楚澈端看着眼前的脸,发出了几声似笑似叹息的怪声,终于,问道:“你来做什么了……”
楚潦伏首,实话实说:“臣心悦程家嫡女,想请求陛下赐婚,臣将之国西陵,依照礼制与她完婚。”
“程家?程家……”
楚澈背过了身去,默了好一会儿。
“好、好……去吧,你去吧……”
楚潦叩首谢恩,规规矩矩地告退了。
他从麟德殿出来,天色已暗。
宿谦玉还在跪着。
没有人会见他。
楚潦有一瞬间的念头,想给他拿把伞,便瞧了他一眼,正巧对上宿谦玉那双漆黑的眸子,满含他从未见过的悲凉。
他最后到底是没给宿谦玉拿伞的。
实是有弊无利。
那之后没多久,楚潦与程月梢筹备婚事,而看着不见好的天子竟也有所恢复,议政如常,宿家一案,以宿皇后的大出血收了尾,她拖着小产的身体,以命为父亲与胞弟求情,仁安皇帝终于网开一面,宿家由满门斩首改为流放交州。
严格来说,楚潦与宿谦玉见了两面。
当然,他觉得这应该只算一面。
宿谦玉此人,该是个聪明人。
宿家的人都该明白,天子要夺走的是什么。
他们终究是明白的。
彼时,对着细雨的楚潦无比坚信,聪明人不会做蠢事,宿谦玉不会,他更不会。直到后来,他才意识到,自己大错特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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