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比景元来得更快的是从方壶赶来的六位星君。
丹枫在收到来自龙师韶英的传讯时刚准备再一次帮景棠取活髓,看见来自下属的简要汇报后像是解脱一般对坐在面前的少女说,你的护卫来了,玉清君。
他希望那群把主君放在一切事物之上的忠臣能够代替景元劝阻景棠,至少别让他来担任取髓的执行者。丹枫从未有过像近段日子那样疑惑自己学医是为了什么,他甚至在想,如果自己同样不精于医药,将长针刺入景棠体内的会不会换一个人。
能够手握长枪扫平阻碍的饮月龙尊拿着骨髓探针的手指自然依旧平稳,冷静与淡漠已经成为他情绪最好的掩饰。他近乎麻木地按照操作流程把针尖刺入取出,原以为的喊叫并未出现,取而代之的仅是颤抖且粗重的喘息,还有即将倒向地面的身体。景棠说过她在忍耐痛苦上很有天赋,如果景元没有睡在身边的话一整晚都不会有人知道她因各种小毛病生生疼醒过多少次。她提及这些的语气像是在炫耀——就像小孩炫耀他手中的一把水果糖。
落在怀里的身体是发冷的,裹上外衣也不会让她苍白的面庞恢复半点血色,唯有紧闭的双眼和流淌而下的泪水能够证明她的确是在忍受着痛苦。他能做的只有不停地呼唤怀中人的名字,让她保持清醒不要昏死过去。
丹枫又一次借着雨别的眼睛,在恍惚间看见青绿的龙鳞于眼前化作一场落在鳞渊古海的雨。
他近乎落荒而逃地离开景元的书房,到龙尊的府邸去迎接玉清君的护卫。重返景家,丹枫叫住走在最后的天机,告诉对方玉清君意图取活髓保持养父母的神智,希望诸位星君能够劝阻。然而在方壶的司辰宫就职多年的短发及肩的女性人偶提起嘴角,朝饮月龙尊露出一个得体的笑容:你似乎对我们有着过于错误的认知。
“我以为在你们眼中,拱卫玉清君的六位星君从来都是愚臣。”
劝谏主君是忠臣才会去做的事情,他们不是,所以哪怕自诩对主子有不臣之心的天梁也不会阻拦玉清君的一切决定。愚臣要做的只是成为被握在手里的最锋利的一柄刀,以主君的意志为意志,去为她办成一切她想要办成的事。
“主君会选择让你来取髓是一种信任,既然饮月你下不了手的话,天枢会接过你的工作。”语毕,天机微微欠身,跟上另外五人前去找景棠。
丹枫依然站在原地注视着他们的背影。他的确得偿所愿,不必再如雨别所说的那样亲手把刚刚恢复力量的景棠往绝路上推,然而被留在原地的人成了他自己。主动提出要取活髓的姑娘正像她一直表明的那样清楚自己在干什么,父母想要亲眼看见长子的归乡,于是她就去做了,至于这其中要付出的代价在她看来并非无法承受。
……那我呢?
他想要质问景棠:你的这一世和前世都把我拖曳进这痛苦,就不打算再把我拉出去吗?
哪怕再来一次,丹枫知道他还是会接过骨髓探针,去为玉清君取活髓。就像景棠本人所说,景元不在的时候,整个宅院当中能够被信任的只有他一个人。
从未有过如此沉重的感觉压在他心头,数以千万的云骑士兵掌控在他手上时也不曾体味过这种无力,或许是因为他能够在瞬息万变的战场带领士兵上取得大胜,却无法破一个由爱构成的局。丹枫路过软禁着景家老爷和夫人的房间,看见丹鼎司的医士从屋内走出,口中不住地惊叹道两人能够在显出嗔恚后重新恢复清醒真是奇迹。
景棠的髓起效了,但是他笑不出来。这的确是因爱而生的奇迹——或者说神迹,只是这爱的代价实在痛苦。看守景家族老的人已经从龙尊亲兵换成了更忠诚也更安全的几位星君,取髓的事情也不需要他再参与,这样一看,他好像没有继续停留在景家掺合别人家事的理由。
21.
景元带领的舰队抵达罗浮后并未在流云渡过多停留。前往司辰宫向司舵汇报战况的工作被交给副手,作为将领的自己则去军营里找剑首镜流。没走几步,同为云上五骁的狐人飞行士白珩从对面赶来,见到景元的第一眼就将他拉到一边,叫他暂时不要管汇报军务的事情,先回家一趟。
“最近星槎海一直在传你父母堕入魔阴身的消息,暂住你家的丹枫却什么也不说,反而带着龙尊亲兵去围了找上门来的景家旁支。”她在说起这些的时候偷偷瞄了一眼景元,发现对方虽说脸上仍是那副游刃有余的神色,双手却早已在身侧紧握,“放宽心,景元,至少现在十王司的人还没拜访过景家。”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赶回家中的。守着大门的家丁匆匆忙忙地为他打开上了锁的朱红木门,同时朝里面大喊了一声:少爷回来了!
没来得及卸下的甲胄上还沾着擦不净的血污,散发着来自战场的硝烟与寒气,多年未见的面孔已经在刀光剑影之中变得坚毅——父母想要看的就是这副模样的长子。景棠牵起兄长的手,带他前往那两处挨在一起的房间,最终停在门口,对他说,去吧,他们等到现在就是为了见你最后一面。
年轻的将士推开房门,里面属于药材的清苦气味弥漫在身边。他看见容貌依旧年轻的母亲端庄地坐在雕花的金丝楠木太师椅上,口角边噙着熟悉且温和的微笑。景元不知道白珩为何要说他的父母显出魔阴身相,他的母亲分明与过去并无差别,那双与自己别无二致的金色眼睛甚至在透过窗帘照进来的日光中变得更加明亮。
“……是长大了。”她伸出手,抹去长子脸上蹭到的灰尘,“你比我们想象中走得更远。”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那个时候强逼着你去地衡司会怎么样呢?你或许不会再因为伤口避开我们回家,也或许更加想要去触摸洞天之外真实的宇宙。”
景元张了张口,最终保持沉默。
“就像阿棠说的那样,这是你的人生,我们作为家人只能停留在原地等你回头。”
“——我们走后,你千万要记得回头,景元,阿棠身子弱,追不上你的。”
他猛地抬头:“您怎么会走呢,还有父亲,你们可以再陪我和阿棠度过又一个一百年——”
景夫人抬起手,打断儿子剩下的话:你或许也听说过一些传闻,我和你父亲的确显出嗔恚相,近一两天却突然恢复清醒。丹鼎司的医士说这是帝弓司命怜惜才降下如此神迹。
人总归是有一死的。她这样说,“死亡不过是一个终究要去赴的节日。”
见完母亲,他又去隔壁见了父亲。这时的景元已经明白为什么妹妹要让人守住两间相邻的房门,又是为什么要让父母分居两室。父亲叮嘱他的话与母亲大差不差,像是在托付身后事。
被押在偏院里的族老他也去看了一眼,但没说太多,只是告诉他们如果想要向景棠下聘礼的话可以先来云骑军的校场与他比划比划。罗浮未来的将军再一次挂上笑容,说要是连他都打不过的话如何能够放心把妹妹托付给对方。
当天夜里,来自十王司的客人就叩响景家的大门,从主院里接走两位多得了几日阳寿的仙舟人。景棠没出来送父母最后一程,代替她出来的是景元,还有不知何时爬起来的丹枫。十王司的童子在离去前朝主院的方向拜了拜,口中念道:垂光济苦,覆育兆民。大悲大愿,大圣大慈玉清君。
景元想起来丹枫曾经在玉兆里和他说过自家小妹是持明族玉清君转世这件事情,于是等到十王司的童子和父母远去之后问他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饮月龙尊看了他一眼,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反而问挚友,你觉得奇迹存在吗?
白发金瞳的年轻将领想要说奇迹是真实存在的,他的父母能够从嗔恚相中挣脱出来就是最典型的奇迹,可友人脸上的神情却像是在告诉他——不存在的,这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奇迹。“你以为父母能够终止向魔阴身变化真如医士所说,是他们的爱感动了帝弓,所以帝弓降下赐福让他们保持清醒?”丹枫的眼睛在仙舟洞天人造的月色下闪烁着冷光,“所有的奇迹都不过是人为插手留下的痕迹。”
“玉清君之所以需要强大的护卫伴随左右,是因为她能够通过媒介来转移寿命。比如血肉,比如骨髓。”
这的确是因爱而生的奇迹,只是它需要付出代价。
将真相残忍地揭露在对方面前的丹枫发觉自己心中竟产生些许快意,也明白为什么雨别说这阵痛刻骨铭心。
那个晚上景元的房间里亮了许久的灯,他一闭上眼睛就会回想起丹枫的未尽之语。一阵强烈的眩晕让他的耳边充斥着景棠的喊叫,眼前再一次浮现出她因病痛而夜半惊醒的苍白脸色,还有顺着手腕蜿蜒而出的血流。等到回过神时,他已经站在景棠房间的门口,那些已经打过照面的护卫大概是被提前通知过,所以没有阻拦。
景棠就躺在床上,安静地闭着眼,安静地呼吸。没有眼泪,没有痛苦,就这么躺在那里。景元卧到她身边,伸出手将唯一的亲人揽在怀里——只有这样他才能够确认对方的存在,只有这样他才能够对离去的父母说,我明白活着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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