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抵达仙舟方壶,丹枫一走下星槎,抬手挥动枪杆挡下侧面的攻击。
“是有些长进。”
身形高挑的女人握着横刀,手腕翻转收刀入鞘,口中虽然称赞丹枫多年不见进步飞快,却见不到多少笑意。饮月君手执长枪,看向以人偶为行动身躯的黑发女子,不远不近地缀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沉默地听对方喋喋不休。
“本来应该来接你的是天府,但是天府说他不想看见饮月你那张脸,所以就把我叫来,特地嘱咐我揍你一顿。”守着进出渡口的云骑士兵一见到这位束着高马尾的女人,立即将身子挺得更直,刀杆轻磕地面,齐声问候道:见过天梁大人!
天梁摆摆手,从外袍的口袋里取出一张经由伏波将军盖了印的进出许可,交给负责审查的士兵。作为伏波将军的副将,她清闲得很难让人相信在方壶云骑内部身居高位,不仅有时间来接从罗浮回到方壶的饮月君,还有时间带他到饭店搓了一顿。就在天梁准备把他拉去听一出《龙牙传》时,丹枫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不知道是带他旅游方壶还是带他去面见龙师的天梁,不第一时间去拜见龙师真的没关系吗?
“而且,你是不是闲过头了?”
在丹枫的记忆里天梁不应该如此清闲,原本作为护卫玉清君的六位星君就已经兼任着管家的职责,现在进入军营官至将军副手,照理来说只会更加忙碌才对。对此,天梁的回答是她也不想这么摆,奈何族老都觉得军务乃重中之重,实在不适合掌握在一个老不死的东西手里。
包括天梁在内的六位星君□□早已泯灭为一捧飞灰,赖以行动的人偶躯壳来自工造司。他们严格来说,并非是通过十王司判官的手段凭依在死物上的灵魂,更像是将人格意识投入玉兆系统以获得另类永生的数字生命。他们的记忆过于漫长,跨度长达六千余载,普通的人脑和一般的演算系统难以支持这样浩瀚如海的数据,全部放进玉兆系统既帮助学者修史,又清理了相当多的内存。
“至于你说的那些龙师——一天到晚就知道哔哔赖赖,我去听他们扯着嗓子说话不如去丹鼎司听天枢唠叨吃饭要荤素搭配。”她向身后的丹枫抛去一瓶刚从售货机里滚出来的鳞渊冰泉,拧开手中塑料瓶的盖子仰头灌了一口,“还是说饮月你喜欢去那边浪费时间?”
天梁的话不中听,但是丹枫也承认他确实也对冗长的领导讲话没多少兴趣。
“所以龙师怎么突然把你叫回方壶了,罗浮的建木封印也没见着出什么问题?”
和天府他们一样,如非必要,天梁也完全不想看见丹枫这张让人忍不住拳头发硬的和前任饮月君过于相似的脸。她一看见这张脸就想到雨别,然后想到他们拼尽一切都要去保护的主君,想到玉清君上一世的死亡,于是丹枫在正式继任龙尊之位后就被担任过他一段时间枪法老师的天梁踹去罗浮。在丹枫乘上前往罗浮的星槎前,对教徒弟相当没耐心的师父嘴里咬着路边随手拔下的细茎的草叶,伸出手指弹了一下他的额头,说饮月你在罗浮别说是我教出来的学生。
她从来不喊丹枫的名字,从来都是“饮月”来“饮月”去,语气是肉眼可见的嫌弃,不知道是嫌弃龙尊的尊号还是嫌弃曾经拥有过这一尊号的持明族人。看不下去的往往是心软的天相,待在工造司闭门不出的匠人总有几日会走出那几间堆满了设计手稿的房间,叫上刚刚被天梁揍了一顿的抱着长枪站在池子边上的丹枫去喝酒。
在酒桌上,天相没喝几杯就会和他说起玉清君。说从前药师将她的某一世掳走,被帝弓司命救回时身上便有了来自丰饶的赐福,自那以后她每一次转世都注定要徘徊在生与死之间。被龙神创造到现在的六千余年中,玉清君转世的次数屈指可数。她不像普通的持明族人那样到了一定岁数就会化为龙蛋重归麟渊境,她本应像龙神那样有比肩日月的生命,作为长生代价的是无论怎样调理都不能彻底康复的身体。
我们承认雨别的确给了玉清君一段不一样的人生,那些日子也是我们六个看见过的主君最高兴的日子……但是丹枫,雨别错就错在他对我们的主子有异心。
丹枫对于天梁的询问也没有隐瞒,告诉对方他也不知道龙师为什么会召他回来。“我本来想找借口拒绝,但是他们的态度相当强硬,还提到了失踪许久的玉清君。”
天梁在片刻的沉默后发出一声嗤笑,说既然如此,我再留你就多少有点说不过去了。
“去面见龙师吧,饮月。”
“是……师父。”
大多数持明族人对玉清君只有一个极为模糊的印象——或者换一个说法,只有六位龙尊、方壶的将军与诸位龙师才对其有相对来讲较为详细的了解,丹枫也不例外。
他站在一众龙师面前,目光落在他们手中捧着的雕刻了满月与游龙的木盒上。那是存放着上一任饮月君雨别记忆的容器,持明族与流光忆庭的忆者达成交易,必要时在转生前将诸位龙尊的记忆提取存放。
“请务必查阅完每一份记忆的碎片,饮月君。”一位龙师奉上木盒,“在结束之前,还请留居此地。”
“不可将其中内容告知外人,不可自作主张联络六位星君。”
“为什么?”
为首的龙师望了他一眼:这不是在征求意见,饮月,这只是一个通知。
之后的许久,丹枫都在为他单独收拾出来的房间里查看雨别留下的记忆。对方在留存记忆时有所取舍,比较重要的,涉及各项事务处理方法与建木封印巩固阵法的内容占据绝大多数,剩下的则是关于个人生活。
他站在记忆重现的场景里,看着与自己容貌极为相似的青年向端坐在高台之上的年轻姑娘伸出手,问她要不要一起翘了会议出去玩。那少女有一张丹枫近几年来早已熟悉的脸——他有一瞬间以为景棠竟也来到数百年前的记忆里。
一身繁复衣饰的少女抬起头,蓝中泛绿的眼睛平静地回视面前的饮月龙尊,说她向来身体不好,走不了多远的。“如果我没记错,你应该是这一任的饮月君,逃掉例行的族内会议真的没关系吗。”
“我以为你会比较喜欢出去玩。”
“外面的世界早在千年以前就进入过我的双眼,没有什么可留恋的。”
“包括鸣藕糕?”
“……”
年轻的龙尊再一次向姑娘伸出手:既然如此,那就逃吧,在被诸位星君抓回来之前玩个尽兴。
于是丹枫就看着雨别用法术将玉清君成功带到街上。
他问龙女叫什么名字,对方摇摇头,告诉他别人对她的称呼只有“玉清君”,后面还会视情况被加上不同的敬语。雨别走在她身旁,抬起头,恰巧看见一户人家院中的海棠树向围墙外斜生了一枝,于是轻声说道,叫“棠”怎么样?
——我无所谓。
“那就叫棠了。”
雨别带着刚刚拥有名字的玉清君光临了歌女手执红牙板唱出“靡靡赤龙,森森青松”的茶馆,还有路边卖小吃的摊铺,少女原先漠然的脸上终于显露出几分笑意。丹枫知道她和景棠是不一样的,至少景棠的眼睛不会这么死寂,像是干得脱水以至于发灰的叶片,但他看着雨别和玉清君在记忆当中的互动还是觉得别扭。
他有那么一瞬间,以为谎称兄妹在商业街从头走至尾的两人是一对爱人。
最后一段记忆进入尾声,是在麟渊境那片古老的海域里,护珠人的怀里抱着一枚龙蛋,旁边站着的是天梁。她怒目而视,看向雨别的眼神里翻涌着愠怒,随后头也不回地离去。雨别无奈地向龙师告别,回到罗浮继续去完成讨伐丰饶余孽的任务。
“饮月君原来也会做出这种近乎儿戏般的选择。”一位龙师居高临下地凝视孕育新一代玉清君的龙蛋。
“虚假的兄妹谎言也是该结束。玉清君那六个护卫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不加以阻拦也就罢了,竟放任自流。”
“这一次得看好她,否则那位会怪罪——谁会想到尊贵如龙神继任者的玉清君身上有难以去除的丰饶赐福呢。”
……这一部分不应该出现在雨别的记忆里。
丹枫像先前数十次那样安静地立在一边观看记忆。雨别已经离开了,之后发生的事情又是如何被装进木盒充当本人的记忆?龙师是否知道这件事?
“我想他们应当不知道。”
突然响起的声音让丹枫猛地转身,召出击云直指源头。然而让他惊愕的是,出现在自己眼前的青年有一张与他别无二致的脸。
雨——
照理来说早已死去的前任饮月龙尊做出示意他噤声的举动:只有饮月君的力量才能触发这段记忆,丹枫,天同的卜算水平你是清楚的。
“我不过是前代留下的一点力量,停留不了多长时间,你刚才看见的最后一段记忆也并非全然出自于我。”
丹枫不知道雨别这是打算干什么,玉清君与【丰饶】药师确有关联的消息已经足够他震惊,他原以为天相的酒后发言真假掺半——毕竟对方喝醉之后常常干出这种事情,真相与谎言句句混杂,让人难以捉摸这活了六千多年的老不死人偶到底在想什么。
既然“玉清君与寿瘟祸祖有旧”是真,那“雨别对六位星君的主子有异心”便是假吗?
雨别听见自己转世的询问,只是笑笑,反问他,为什么不可以是“真”呢。
你一定看出来了,我在留下记忆的时候已有取舍,为的是让继任者能够用最快的速度承担起饮月龙尊的责任。放进木盒里的记忆是职责,没有放进木盒里的记忆是私心,流光忆庭的忆者与我达成交易,在古海脱鳞之前帮我将一部分记忆取出存放,那部分记忆或许就是诸位星君认为我对阿棠起“异心”的证据。
“那丰饶的赐福……”
“是真实存在的。”雨别打破丹枫的最后一点期望,“哪怕转世也会跟随灵魂一同前往下一生,随着年岁渐长逐步恢复力量——当然,是推她走向死亡的力量。”
你看起来好像对这些很清楚。
“……”
现任饮月龙尊太过敏锐在某些时候也不是什么好事情。
两双相似的眼睛望向对方,最终是雨别率先移开视线。他轻叹了一声,对丹枫说:因为我亲身体验过那堪称神迹的力量。
然而对于他来说,这强行延寿的代价太过惨痛。
——世事荣华如转蓬,与君再难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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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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