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我而言,取酒楼是红脂香粉,是躺在暖怀里不忍触碰的柔软,是调笑嗔骂与娓娓书声的萦绕。
杨家则是暗无天日的低瓦,是残槃冷炙、箪瓢屡罄,是一个自由与安逸至死都无法靠近的牢笼。
但如果要描述赤水堂,我也只是在这里生活了一段时间。它像是一座巨型的冰山,每当我以为已经了解透彻、即将融化时,它总能浮现出深埋在海水中不知底数的坚冰,让我永远参不透。
今年年末,程堂主依然在外奔波,没有留在饭桌上。
期间我溜出去过很多次后平安归来,大姐头和小翠的监视也就渐渐消下。
程武申在被下了禁令后没多久被放了出来,才老实了几天就又回归常态,有时候在回归赤水堂的路上我也能碰见他。
在我解释了大姐头送虾蟆的前应后果并对他道歉后,他没有惊讶生气,只是笑了笑就把这件事掀过去了,还让我快些走,免得被人发现了。我才得出他是真的心大的结论。
从被杨家送来到如今,我在赤水堂生活了两年,与堂内的人算是熟络起来。黑衣的男人们来往匆忙,不知道是程堂主还是福伯的吩咐,他们路过我的时候也会停下来向我打个招呼。
除了在取酒楼时,我还从来没有感受过这样的和谐。
过完年不久,大姐头和武申就被程堂主带出去见客人,而我的计划依然在进行着,只是目前还在打探的阶段。
我告知小翠一声后就出了门,路上行人和往年一样多,只是很新奇的遇见了几位衣裳华丽的贵妇,她们在人群中显眼异常,总是一副疑惑、嫌弃的眼神打量着周围的摊贩,好像自己是来人间视察的巡检神官。
她们大多都撑着一柄洋伞,身上的衣裙样式繁复臃肿,仿佛要把周围的人隔开个五六米,配合上那副「生人勿近」的脸,身边的人都恨不得离得再远些。
在路过一些巷子口,她们更会鄙夷打量那墙根下蜷缩着的乞丐,然后轻轻提起裙摆飞似的远离。
最近一段时间,这种打扮确实多了起来,一些名门权贵也会这样打扮他们的夫人小姐,连低龄的幼童都会穿上这种洋装被抱出门。
貌似要在南街引领出一番新潮。
这里挨着租界,大姐头有时都会窜过去逛逛,那租界里的人会过来视察也是正常,不过这种人都是少数,毕竟又会有多少人会愿意离开自己舒适的领土,转而来这种蓬乱的烟火街区闲逛。
他们多是带着虚荣的目的,好彰显出自己的优越。
可在南街,寻常百姓不在少数,能欣赏这类风格的人也就更少。对于在街上出现的「异种」,他们多会用奇怪的眼神打量几下,之后采取视而不见或能避则避的策略,转去和身边的人继续八卦起来。
如果让那些贵妇知道了,怕是会气得跳脚。
我也欣赏不来,继续朝着取酒楼前进,路上偶尔见到些新颖的玩具会记下摊位,等返回时再买来带给大姐头和程武申。
在说通了螺玉后,这半年多里我拿到了些关于杨世安的消息,但很多都不能让我利用起来,受制的条件颇多。
杨载昌虽然不对他加以管制,可再无论再混他也是杨家大院儿的大少爷,身边围绕着的人总是众多。他们经常在取酒楼或者租界内的高档餐厅里厮混,就算惹得人厌烦也毫不在意,所以从来都是高调行事。
关于杨世安的消息里也不都是关于他去了哪里、身边又凑来几只苍蝇。
螺玉告诉我,在观察的这段时间里,杨世安到的最多的地方还是取酒楼,而且每次都会换着姐儿伺候,唯独有一个是被连着叫了一周的。
之后她叫来那位,我观察了一番,她的岁数和我差不多,容貌只是一般,没有什么非常惹人在意的点。在取酒楼众多的玫瑰衬托之下,她就像是一株单薄的雏菊,被活生生掩埋住都有可能。
“姐姐你叫什么?”我曾问她,得到了「曼曼」的名字。
她的回答很轻,轻地好似让人听不见,我都怀疑曼曼这两个字是我臆想出来的。
螺玉告诉我,曼曼是她接管了取酒楼后才来的,在楼里的生意并不好,她也不清楚为什么杨世安会相中她,虽然很快就被新欢取代,但偶尔曼曼路过走廊时,杨世安会不经意撇来几眼。
我观察了一阵,曼曼在大堂里时并不会殷勤地搭话,更多时间是安静坐在一边,任凭客人的调戏和吩咐,就算过分了些也不反抗,绝对的逆来顺受。
心里有了主意,我便告辞螺玉离开了。
这次再来,我也在已经做好了下一步的计划,只是计划赶不上变化。
螺玉迎我进屋,在听了我的请求后,还没思考就拒绝了。
她叹口气,表情难以言喻。
“云舒,不是我不肯,也不是曼曼不肯。”她的手指摩擦上茶杯,似乎还在犹豫,“你如果打算用曼曼做诱饵引来杨世安,这点她自然不会拒绝,只是,她已经……”
螺玉看向我,面露惋惜,好一会儿后才吐出两个字。
「疯了」。
闻言,我微微睁大了眼,生硬问她:“为什么?”
螺玉摇摇头,说没有人知道为什么曼曼会疯,她一向安静不惹事、顺从又乖巧。
我闭眼揉揉鼻梁,沉思许久。
也许就是这一点上害疯了她。她是清醒的,在一堆艳俗的衬托之下更显亭亭玉立的,取酒楼——又或者其他的什么地方,姐儿们大多都为了钱财荣华而去攀附权贵,有的乐在其中,有的身不由己。
曼曼求的是什么我不知道,如今她脱离了乱世我更加无从知晓。
但我的计划不可能因为把她剥离出去而停止。
再睁眼,发现螺玉一直在看着我,她的眼神像是在怀念什么,估计又是透过我看我娘的模样。
“螺玉姐姐。”我开口喊她回神,“取酒楼里还有什么人被杨世安关注过吗?”
螺玉说出了几个名字,但这几人我也了解过,和寻常的姐儿没有什么区别,可能杨世安的口味又变了回去。
我又问了些其他的动向,螺玉一一告知。
“还有一点,云舒。”她突然想起了什么。
“这个消息不是在取酒楼里打听到的,所以真实性也有待考量。听说杨家准备送杨世安离开江城,具体是其他城区还是出国这点没有消息,但不是现在,应该是要等他的学业都结束之后,可能半年或者一年的样子。”
我压下心头那阵心悸,面不改色的点头。
向螺玉道谢后就离开了取酒楼,回到街上那家看中的摊位前。
杨世安即将被送出城,如果是在周边或者哪里都还好,但如果被送出国那我的计划就没用了。
他的死是必须的一环,不论是为我自己还是为那些被他羞辱过的人——但也许我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好心,报复上他更多是为了我自己,报复上杨家更多是为了娘。
既然曼曼这条路走不通了,那我就得找其他人或者其他的路。可人要找什么样子的、路要规划成什么形式的……
计划被全盘推倒的感觉让我有些郁闷焦躁。
我在摊位上选了几个样式新奇的玩意儿,正准备打包付钱时,一个黑影跑了过来,将我撞上摊位的木架子。
老板朝他大吼了一声,忙不迭的重新摆弄摊位上的货品。
我才堪堪站稳,看到那个披着黑色麻布的小孩跑进了人群中四处乱撞,不免心情更差了些。
“姑娘,你还不追?”摊位老板在百忙之中诧异问我。
我疑惑偏头,“追什么?”
“嚯!你荷包都被那小孩给偷了,不付钱我也难把东西给你啊。”他伸手指向那个小孩消失的巷子口。
再一摸索,荷包真的丢了。
我心里骂上一句,对老板道歉后连忙追了上去。
那个小孩跑的太快,身形瘦小更方便他到处躲藏。渐渐远离了街区,周围都是栋栋矮房,门前还堆着不少人家的杂货,只绕过几个拐角就跟丢了他。
巷子渐窄,两边矮墙几乎都要碰上,就算是白日都透不进什么光。脚边误碰倒了一堆瓶瓶罐罐,居然逃窜出几只老鼠来,吱吱哇哇乱叫一通。
我对这边的街道逛的不多,再走下去可能连回赤水堂的路都找不到了,只好原路返回。
幸好偏离的不是很远,即将走出巷子时,我注意到了一个墙角下坐着的乞丐。
是个女孩。
模样看着比较小,只有十三四岁,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瘦削的身体似如刀锋,乱发几乎要遮掩住整张面孔。
从外形上看确实是个乞丐,可她的面前却没有摆上残破的饭碗,双手和脖颈虽然有伤却不显得脏乱。只是破洞的衣服上土灰遍布,仔细看还沾有几根草。
似乎是发现了有人在观察她,她又把身子伏得更低,整个人更毫无精神,有着说不出的颓靡。
我只看了一会儿就走出巷子口。
摸了下口袋,这点钱应该只够买一个包子了。
反正也追不上小孩追不回钱,不如积点德,好让我心情恢复些。
包子摊离这里不远,还好过完年没有涨价,否则连一个包子我都买不起。
买好后我又转身回去,发现那个小孩还在那里,连动作都没有变过,如同一座没有生命的蜡像。
靠近时,脚步声惊动了她,却也没有抬头看我。
我在她面前半米的地方蹲下,把手中的包子递过去。
“喂?”
我喊她一声,女孩动了动头微微抬起来,乱发下露出一只黑色的眼睛,只看了我一眼就紧紧盯着包子。
她盯了许久,在我以为她会忍不住夺过去时,又把头低下。
明明肚子都叫出声了。
暗叹口气,我站起身把包子丢到了她的怀里。既然人家不肯收我这点好心,我也不想热脸贴上冷屁股,拍了拍身子准备走人。
那小乞丐被包子砸的身体抖了一下,像是若有所思,缓缓抬起双手捧了起来,这才把头仰起看向我。
只这一对视,我停下了准备离开的步子,愣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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