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各自伤(8)

月光洒落在花园小径中,花草上沾着不少水珠,一路走过肩膀被打湿了些,但和胸前的一片比不算什么。

来到花园中央,一座小型的喷泉发出‘哗哗’流水声,两边各有一条长椅,背后的灌木被修剪得整齐别致。

四周寂静,看样子不会有人来打扰。

大姐头一言不发跟在我的身后,短短一道石子路上只有我们二人一前一后的脚步声。

地面上两条黑影停在长椅前,我转身去看,她低着头两手垂在身侧,如果不是我惹出了祸,我真觉得大姐头这样像是一个做错了事情等着被责罚的学生。

好半天她都保持着这样的姿势,没有一点儿想要坐下的意思。

我暗叹口气,走上前去牵她的手。大姐头没有反抗,眸子微微闪动看向我,和我一起坐上长椅。

喷泉边并非一片漆黑,几只西洋样式的矮灯竖在空地旁,发出幽幽光亮。

整个花园静静悄悄,只能听到沙哑的鸟啼。

月色如银,如果我没被泼酒,应该是有闲情逸致看它是怎么洒在一旁的灌木和脚下的小道上的,可现在我只能回想起被泼上一脸酒水的情景。

胸前的衣领湿透,我又拢了下披在身上的大衣。

大姐头因为我的动作看过来,扫上扫下,可就是不看我的眼睛。

她的目光停在我胸口那片被酒水浸湿的布料上,喉咙挤出一声如鸟啼般的干哑。

“云娘,对不起。”

我听后微诧,不明白大姐头为什么要道歉。

但细看,她的面上却不像是怀有歉意,而是在隐忍着什么不发。我知道她的脾气,越是生气越是憋屈,越是憋屈就越是生气。

只是最近大姐头脾气缓和了不少,所以我才没有注意到她还是和以前一样的性子。

我没有接话,因为她根本没有做错任何事。

杨义姗刚刚在舞池旁边说出的话不知道被她听到了多少,如果大姐头也听到了我的话,那她这副别扭模样为何我也大概能明白。

来到赤水堂后,我几乎就要忘记自己身为杨家私生女的身份,忘记曾经住在那个破败的小院里不堪的苟活。毕竟我不求荣华富贵身世显赫,只求得以命偿命。

只有在夜深人静时我才会把心里埋藏最深的恶意拿出来剖析,却从来没有把它们放在光亮的地方等人来发现。

「身份」是一层笼罩在我背后的砒霜,覆在伤口上越浸越深,再光明正大的活着都掩盖不住它溃烂的恶臭。

程堂主曾经派人查探过我,却并没有在赤水堂里公布我是杨家私生女的身份。除了身边的几人,这一点我也从未和任何人说起过。

除了翟鸣的私自调察。

宴会上的小插曲现在应该已经被人淡忘,舞池的舞姿也依旧轻盈。

我长舒一声,缓缓开口,不掺杂上一丝情绪。

“大姐头,我从来都没有觉得自己是杨家大院儿的人,他们也没有把我当做血亲来看待。”

“私生女这个身份不会因为我的厌弃而改变。而且,如果我不是杨载昌的女儿,也许都没有机会在杨家遇见你。”

大姐头惊慌抬头,貌似要开口打断我。我没有停下,抬起手拦在我们之间,继续道:

“我不会回到杨家,自然也不希望和他们有什么牵扯。”

这身污浊的血脉永远都要流淌在我的身体中,直到我的□□消亡都无法割断,但——

“我永远都把赤水堂当做自己真正的家。”

大姐头闻言没有再说一句话,垂头牵上我的衣袖静静靠在椅背上,仰头不知道思索着什么。

银色月辉铺满地面,高楼建筑里灯火通明,其中一扇透着荧光的窗户印上黑影,在朦胧窗纱上微微轻晃,雾灯扑闪几下,似与头顶一片繁星相互映衬。

万籁俱寂,钟声传鸣。

耳边传来不急不缓的声音。

“就算你是杨家的私生女又怎么样。”

我转头看向她。

大姐头松了眉,眼睛直视着前方的喷泉,眸中闪烁着矮灯映照在水流上的微光,她转头和我对视,嘴角向上牵出一个弧度。

她丢了郁闷,变得像是一个抢到了玩具的孩童,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狡黠,笑着说:

“我才不管你是什么身份,你都是我——赤水堂的人。”

远处钟声渐熄。

虽然大姐头面上表现得云淡风轻,可还是又训了我几句。

她伸手覆上我的胸前的衣领,那处已经变得冰凉,贴上皮肤时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你脖子这片都白了,还是别再坐这儿了。”大姐头起身,替我拉拢两边的大衣,一步步带我往回走,她掌心还是热的,不断传输些温度过来。

路上她跟我讲了曾在我没来赤水堂时的一些事情。

那年她误打误撞翻进我的院儿里来,才纠缠了没多久就被她爹带去参加一场宴会。

宴会上,大姐头无所事事跟在她爹身后,一直到快结束时才送了口气,准备跟武申一起去寻些乐子。

路过一处包间里头传出些响动,门没有关严正好留出一个头的大小,她凑过去时正看到一个女生跪在地上,杨义姗弯腰在她面前,手指不断点着女生的额头,还不时会抬脚踹上。

大姐头当时火气冲天,一脚踹了门质问,杨义姗和身边的女眷被吓了一跳,正准备冲去动手打人,身旁的人拉住劝道是赤水堂的小姐,杨义姗顿时泄了气,只能忍下带着一群人溜了出去。

我想,这确实是她们两个人的作风。

大姐头再提起这事时语气里带着不善,显然杨义姗在她眼里已经和「欺软怕硬」这个词挂钩。

回到宴会厅,里头氛围依旧,那处被泼了酒水的地面也被清理干净,周围人交杯闲聊,刚刚的闹剧一点儿也没有影响到他们的心情。

二楼包间里,程堂主从大厅里回来,面色凝重坐在沙发上,告诉我已经让人把杨义姗带回杨家大院儿。

主人家并不知道发生的事情,为了保证之后报馆的运转所以没有做得太绝,不痛不痒地小罚一番后就散了。

我点头,不会撕破脸这一点我也有所预料。

杨义姗在那时说的话也没有任何人当真,她自从杨世安头七那天被人拖下去后就被冠上了「疯子」的头衔,如今这样一通胡闹后在江城应该又要严重上些。

大姐头对这番处决并不满意,但也无可奈何。

直到宴会即将结束,武申和翟鸣才像幽灵一样出现。程武申面色如常,应该是没有听到舞池边的闲言。

不过翟鸣在见到我后向我打量几眼,看样子是已经把事情起因后果都了解了个透彻。

宴会主人最后一次发表感谢后安排了车辆送来宾们离开。

到门口时我四处查看一圈,并没有看见杨载昌或者其他杨家人的身影,不知道他们是因为杨义姗早早退场了,还是留在宴会厅里和主人家说着好话。

到了要上车时,我注意到翟鸣并没有动作,他的目光停在远处一辆深绿色的汽车上。服务生拉开后车门,一身黑衣的男人弯腰走进,没有丝毫的停留就驾车离开。

翟鸣一直盯到最后一缕尾气消失,这才被武申撵上车去。

我暗中观察着。

身着黑衣的男人后背宽大,帽檐下似乎能见着一些白发,轿车样式很新,不会是什么寻常人家,再看翟鸣那样子……我心里有了答案。

原先只是在赤水堂内听到司令部,如今真的见着了却来不及好好观察。

翟司令把他的小儿子送来赤水堂做「质子」,只派人送来请帖,连宴会上也没有相认团聚,可见父子两人的关系是差到一定地步了。

我回想下问到翟鸣洋姨太时的情景,他一点儿也不留情面嘲讽着司令,眼神一如既往的冷漠,半分笑意也无,对他这个‘爹’明显是一副看人渣的态度。

虽然之后被他挑了话题,但还是能感觉他周遭透露的寒意。

在我的一次次套话中,翟鸣烦不胜烦,只说让我解决掉杨家就行,光依据这一点我无法判断出他和杨家背后的仇怨、以及除掉杨家的目的。

直到下车,我一边思考一边搭上大姐头的手才发现忘了什么。

从宴会回来后我赶紧沐浴换了衣裳,这才把感冒控制在了一个能接受的范围。

但大姐头不这么觉得。

我又连着喝了几天的苦药,病好后也被灌了些莫名其妙的补品,一直到给他们放了假才算结束。

这期间里,杨义姗被接回去后没再作妖,街坊传了一阵子在宴会时她的疯态后也就慢慢把这事情给淡忘了。

我没有再去取酒楼,因为依旧没有得到关于阿兰身世的消息。程堂主原先送来的奖赏和补偿我只动用了一些,拿去稍远的当铺换了钱再去搜寻消息。

一来二去的,当铺的老板算是对我眼熟,因为都是死当,有时也会给我个比较满意的价格。

但这样只出不进也迟早会被发现,只能慢下进程。

今年的新年里,赤水堂又办了一场热闹,这次再见也都是和去年一样的人物。

在他们举杯交谈时,我得到了一个关于杨家大院儿的消息。

杨载昌原本是打算在宴会上给杨义姗说上姻亲的,可自从她惹了那样一场乱后被丢了脸面,带回去关了一月禁闭,直到年底时才好不容易相中一个。

那家人在租界里只是小门小户,自然是不会参与宴会,杨载昌一心只想着把这没脸的女儿送出去,收买了好些人在他家周边说话,再‘碰巧’做个商贸合作,强买强卖地把杨义姗这样嫁了出去。

不过目前两家还只是商量着,准备来年寻个时间定亲。

酒桌上的几人拿这事说着玩笑话,没有发现我正下楼帮忙路过。见着我后又是一惊,互相交换眼神朝我打几下幌子,说着那杨载昌有眼不识珠,杨家没个福气所以容不下外人……

大姐头插进话题把他们哄去了别处,带着我远离这一桌,边走边说那都是些酒后胡话,让我不要听。

不过他们其实说的也没错。

杨家确实没有那个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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