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姐头好像总会在不知不觉间冲起些个子。
一片黑影挡过来时，我才发现她好像已经快有我一般高，站在我面前时已经看不见她的头顶。
我心里发问，今年大姐多大来着，十四、还是十五……果然和我之前想的差不多，她不用几年就得超过我，可能到了明年我就得仰头看她了，比大姐头年长些还更矮是不是有点儿没面……
“云，她是谁？”
「安」的话将我从越跑越偏的思想中拉了回来，我回过神‘啊’了一声，赶忙把大姐头拉到自己身边。
她在外面从来没有这样失礼过，我拧眉，教训着她不能这样。
大姐头被训话后睁大眼睛，原本有些愠怒的眼神突然停滞表情凝固，两只胳膊微微颤抖，仿佛被我的训话冲击到了一样。
我也不忍再继续，平时大姐头在哪里都是威风的，如今在外面被我这样训诫肯定会觉得难堪。
“对不起安，我替她道歉。”我拉过大姐头的手，本来是想让她亲口道歉，但见她这样像丢了魂似的失魂落魄，我还是放弃了念头。
「安」眨眨眼，饶有兴趣看着一旁的大姐头。
她的目光像是在打量，我上前一步虚拦在她们两人之间，递上手里的礼盒，“安，这是带来给你的，上次来时你不在，我想还是亲自送过来比较好，所以没有让你的船员转交。”
「安」把目光转回我身上，接过盒子微微一笑：“谢谢云，我能现在就打开吗？”
“啊？”我一愣。
礼物这种东西，应该是等送礼的人离开之后再打开的吧，难道这也是西洋那边的习俗吗？
“那个、就是一个小礼品，不算贵重，你如果现在打开觉得不喜欢的话，我再……”我之前没有想过「安」会想在我面前打开，里面只是一个胸针，甚至都没有镶嵌上宝石，比起大姐头之前给我看到那枚简直是霄壤之别。
正局促时，「安」的眼神又转去了大姐头身上，随后对我一笑。
“我很喜欢。”「安」碧绿的眸色变得有些深沉，背面暗紫的光线衬得她面色不明，她往前几步走到我的跟前微微弯腰，嘴角扯出一个有些戏谑的弧度。
“我决定不打开了，无论你送的是什么，我都喜欢。”她嗓音有些低，我正要开口时她又直挺了腰退回去，面色如常。
我心里舒口气，幸好她最终放弃了直接打开。
如今我重新存起的钱也只够买下这样一件礼物，如果真被她觉得低廉普通，我应该还要再多存几年才能买上更高级的礼品。
和「安」又闲聊几句后，我感觉右手突然被握紧，于是扭头看向身边的人。
大姐头垂着脑袋站在一边，缓缓抬头和我对视，丢了那副失魂落魄的表情，笑着说道：“云娘，我们该回去了吧。”
她说完往旁边撇去一眼，又凑近过来些几乎要靠在我的肩膀上。
我看了眼天色，的确就快日落，江面上暮霭沉沉，东边高空几颗模糊的碎星乍现，不出一会儿就能完全被夜色点明。
“嗯。”我应了大姐头，转过去和「安」道别。
“云，可是——”「安」拧眉，伸手过来想要抓上我的另一只手。
大姐头手腕使劲，带着我往后退去几步，松手扶着我的腰站稳，对「安」说：“我们家有规矩，元旦的晚饭必须一起吃。”她伸出食指，一字一句，“不欢迎洋人来做客。”
大姐头这样说虽然不太礼貌，但仔细一想赤水堂里确实从来没有洋人进来过，不管是程堂主的来客还是生意上的伙伴，就连司令曾派来送贴的洋人都没有让进门过。
这个规矩应该是默认的，可晚饭的规矩应该不至于这样严肃。
而且，我就有一次没回去吃饭。
但天色确实晚了，我也就没有反驳大姐头的话，向「安」稍做解释：“抱歉，确实是约定了晚饭。安，你早点回去，我们就先走了。”
话完，还没等「安」和我挥手道别，大姐头就抓着我的肩膀把我转了个圈，右手搂在身后将我往回赶。
夜色临近，江城的天空换成了一副深蓝的画卷，明月被遮掩在浓云下，周遭泛着朦胧白光，路旁的点灯照着回赤水堂的路。
我回头，已经离码头很远，岸边依稀能看见些小摊的灯火，船只驶远再看不见。
回到赤水堂，我和大姐头一起上楼吃元旦的晚饭。
从码头回来的路上她还有说有笑，到了饭桌上就像变了个人似的，虽然还是会给我夹菜，但一句话也不说只闷声扒饭。
武申朝翟鸣交头，小声嘀咕着悄悄话，我听不清，但大概能猜到是在说大姐头的事情。
一顿晚饭在武申偶尔的说笑中结束，大姐头放下碗筷离开桌子，我跟在她后面时她像是完全没有注意到，一头扎进房间里都没有再出来。
我知道不用几天她又能恢复往常，甚至可能我在她房门外轻声哄上几句就能开门进去见到她。
但这次我并不想再这样。
大姐头的脾气从来都是骄横恣肆，不管是在杨家时和她相处还是在赤水堂里都一样，这么多年过去几乎没有改变过。
我能接受她偶尔的骄纵，但并不意味着我会一直这样放任她胡来。
大姐头对「安」这样的态度让我重新审视一遍自己，我虽然只是教习课业，但也应该教她如何为人处事。
程堂主为这两个孩子操完了心，虽然面上表现的并不在意，只是找了我和武习师傅管教，但他也会在空闲的时候来问我他们的课业、问师傅两个孩子的学习成果。
这一切我有看在眼里，但大姐头和武申并不知晓，他们活在周围人的保护下，对如今的世道只是一知半解。自从江口一带的战乱突起，我就有预感这种和平的日子并不会保持太久。
赤水堂的确是江城有头有脸的大商户，但如今它的处境并不算好，无数的暗枪正在朝这里对准，漆黑的枪口随时都会迸射出火焰。
再让大姐头这样肆意下去她也永远不会长大，无法认清局势，又如何能担负起赤水堂的一切，坐稳她一直心心念念的「大姐头」的位置。
我站定在走廊上，盯着大姐头的房门良久，暗自下定决心后回到自己的房间。
夜色被更浓的夜色吞噬殆尽，我点开灯，墙上的挂钟指向整点，远处租界的钟楼又发出响动，悠悠钟声回荡在如墨的冬夜。
我从书架上拿来笔墨，伴着深夜虫鸣在纸上谱写着新的规划。
元旦后两天依然是假期，自从那次大姐头自顾自给我放了假后我就没有再调整过。
接下来的课业顺着假期之前的继续。我和程堂主商量一番，他同意从报馆里带回些刊发的报纸给我，让我在当天课后引导他们关注下最近的时事。
我没有把翟鸣透露的消息告诉程堂主，只希望他能从这种微不足道的暗示中发现些什么。
往后的课堂就这样被加了一道插曲，大姐头等人虽然不解但没有做出抗议。
我希望他们能理解其中的内容和暗藏的寓意，可惜对武申来说看看报纸只是课余的兴趣，而大姐头也对这些文字百思不得其解。
她并不明白为什么租界里面要修订新的条例、为什么外地的商人要费尽心思的在江城内打通商路、为什么上头的政官会聚在一起开上各种庄重的会议……
某天下了课，大姐头拿着报纸来到我的房间，指着上面的一处方框问我：
“云娘，这是杨家和司令部的消息，他们合作就合作，又建个戏园子是什么意思？”
今天的报纸我还没有看完，没注意到这一处消息，我接过后仔细阅完，才知道原来杨载昌已经和司令部已经合作，准备在江城规划商业，第一个正在筹备中的地点就是取酒楼。
说的再准确一些，应该是取酒楼旁曾经被废弃的梨园。
在我小时那座梨园还在，它和取酒楼挨得近，平时排了戏场或者有梨园弟子在院儿里扯嗓时都能听到，取酒楼里的姐儿平时若是空闲都会跑去顶楼听听戏曲，时间长了还会自己哼唱上两句。
这梨园从何时建立的我不清楚，它何时倒塌的我却记得。
“只是重建，暂时没有做什么大动作……还看出别的了吗？”我把报纸还给大姐头。
大姐头把报纸拿回去后又翻来覆去的看了一遍，答道：“杨家和司令部搭上一条贼船了。嘁，他们背地里肯定早就盘算好了。”
“嗯。”我应一声，没有继续提醒她。
翟鸣说过，这两家早就已经达成同盟，准备从外地运来什么东西在江城里贩卖，但具体的货物、贩卖的地点和时间都没有明说。
如今已经知晓了他们要重建梨园，但还是不确定是否和货物有关，贸然投入太多关注只会引起他们的怀疑。
等梨园正式开工后必定会有人来观摩，届时混在人群里才算保险。
如果杨载昌真的那样冷血，一连失去了两个孩子都能面不改色和人商量梨园的规划，想必开工那天也不会太远，我只需要静静等候就好。
大姐头读完了报纸挨着我旁边坐下，小心翼翼抬眼看我。
自元旦那晚之后我对她的放任不再如从前，大姐头有所察觉，但碍于我并没有和她疏远所以找不到什么机会来质问。
我对她的管教变得严，程堂主欣然接受，比起其他两个孩子还是程素水让他更头疼一些。
至于武申，他的课业我不用担心，虽然他和大姐头一样并不了解局势，不过好在他的身边还有翟鸣帮忙，他们两个算是刚好能互补。
但我需要教大姐头的就比他们要多得多了。
后面拆分了一部分合并到其他章节，字数会比平常多（比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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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忍相忘（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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