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玄亦去来时趁夜独行,方出了辛者库,銮辇还在一侧候着,见他出来,忙上前来迎接。
他一声不吭上了车,立时沉声道:“手脚快些。”
“是。”
随行众人立刻在夜色里飞快地跑了起来,车轮辘辘地碾压着石板路边。
沉闷的脚步声在紫禁城的上空穿梭来去,瑟瑟如沙沙疾雨,涛拍四岸。
不过片刻,车辇便行到了体元殿前。
未进殿门便停了下来,赵玄亦自车上下来,也不要人搀扶,脚底生风一般,直往殿内去。
体元殿正殿里头灯烛通明。
还未入冬,殿内已是生了地龙,暖气扑面而至。
赵玄亦一眼瞧见暗纹楠木岸上,金兽鹤嘴里寥寥沉香正自燃着,一丝青烟吞云吐雾一般。
香气清新怡人,并不甜腻,倒是将屋内原本的药味冲淡了许多。
他面色一变,挥手打退要为他换衣的宫人,低声斥道:“混账东西,是谁点的香?”
周围侍立的宫人心下一惊,噗啦啦跪了一地。
他转头瞧见陛下身边伺候的周全也跪着,众人只是埋首,竟然无人回话。
赵玄亦心下了然,还是问道:“谁在里面?”
周全诺诺回道:“是贵妃娘娘。”
赵玄亦道:“立刻将香全撤了,开点窗来通风散气。”
忙有宫人去撤了香,他又问道:“陛下现下如何了?”
周全回道:“回太子殿下,陛下用了药,方方才睡下了,贵妃娘娘正在一旁服侍。”
“嗯。”赵玄亦脱了外头的衣裳,抬走往西暖阁去,边行边道:“让伺疾的太医都来见我。”
“其余人无旨不得入内。”
西暖阁里地龙也点着,赵玄亦在外头跑了大半夜,原本浑身凉得像冰块一般,坐下不过一刻又汗湿浃背。
他还未端起茶,十几个伺疾的太医便低着头全进来了。
西暖阁本不甚大,众人跪了一地,愣是塞得满满当当。
赵玄亦坐在北边的矮塌上,低了声音,问打头的太医院院正道:“你们今日行的什么方?”
忙有太医膝行上前,将今日拟的方子呈递上来。
赵玄亦拿起来一一仔细看了,开得多是平喘去痰,化腐去淤之药。
翻了几页,他点了其中一味药道:“昨日用的黄行,今日为何换成了黄时?”
太医正忍不住汗如雨下,他原以为太子殿下每日不过按例问方,未曾想到这几十味药材,只是变了这一点也被发现了。
忙回道:“回殿下,黄行与黄时皆为顺气平喘之效,只是黄行微苦,黄时微甜,今日陛下说口苦难咽不肯吃药,臣特换了此药。”
赵玄亦微点了点头又问道:“陛下今日病症如何了?”
院正面现犹豫,期期艾艾地方欲开口,却又闻太子殿下冷言道:“你莫要想着编个谎话欺瞒我,若有半句虚言,莫怪孤不顾各位的脸面。”
那院正忙磕头道:“是,臣不敢欺瞒太子殿下,今日较之昨日,实在是。。实在是。。”他硬着头皮埋首在地上道,“有些凶险。”
赵玄亦重重一掌拍在桌案上,恨声道:“这病虽难,却有些人能安然度过,何谈凶险,定是你们唯唯诺诺,不敢全力施治!”
太医院用药,本就不敢太过,常不过是求稳为上,如今遇到如此凶险之症,还在求稳,当真是可恨!
众太医被那声音吓的浑身一抖,愈发伏跪在地。
这屋内本就热,院正更是汗湿了几重衣,额上的汗滴在了地上,自陛下染病以来,他知道他们这些人的脑袋都是系在了裤腰带上,随时有丢的可能。
只盼着不要连累家中妻小。
此刻更是磕头道:“臣不敢有半句虚言,臣斗胆所言,陛下有多年的喘息之症,此次两病重发,实在不能等闲视之。陛下万金之体,臣便是万死,也不敢不尽心,求太子殿下明察啊。”
赵玄亦心下烦躁,方欲说话,突然听到隔壁传来“啊啊”的闷叫声。
这声音凄楚沉闷,满是痛楚。
他心头急跳,忙起身往东暖阁去。
方进暖阁,边听叫声愈发凄厉,果然陛下正在床上满床哀嚎。
一旁的贵妃瞧见他进来,忙起身行礼让到了一边。
赵玄亦大步跨上前去,看也未看她,跪倒在床边脚踏上,轻声叫道:“陛下。”
正自痛苦哀嚎的皇帝回了一丝神智,瞧见是他,双目血红,脸色黑红交织:“太子。”
说着额头青筋凸起,满面胀红,看得出来忍的极痛苦。
赵玄亦何曾瞧见过父亲这般模样,心头酸楚异常,紧紧抓住他的手道:“父亲,儿臣来晚了。”
说完又冲外怒吼道:“太医呢!还不快滚进来!”
一群太医又忙不迭跑到东暖阁来。
“没听见陛下的声音吗!去,速速呈上药来,若是陛下再有任何不适,孤诛你们满门!”
“是,是。”可怜一群太医忙连滚带爬地下去开止痛止痒的药来。
皇帝握了握儿子的手又松开,呼吸愈发急促,断断续续地脸色很是难看:“你怎么来了?”
赵玄亦道:“陛下身体不适,染了些许风寒,臣自然要来服侍陛下。”
哪知皇帝捂着胸口止住喘气道:“你是储君,乃国之本,朕这里不需你。”
赵玄亦轻声道:“臣作为陛下亲子,哪有父亲卧病在床,儿子不亲身伺候的道理?”
皇帝欲要再说,只是身体急促的喘息加上一身的痛楚,到底叫他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不一时奉药太医端了药碗来,赵玄亦一把接了来,拿起勺子自己先喝了一口。
药如苦胆一般,他却面色如常,未曾感觉到一般,用完一会方将药奉给了皇帝。
折腾了半宿,皇帝终于困倦地睡去。睡梦中只偶或有难耐的痛意自唇角逸出来。
赵玄亦瞧了一会,出了暖阁,招了周全来道:“深秋转凉,陛下染了些风寒,孤便留在此为陛下侍疾,你去传孤令旨于中书省及詹事府,陛下安心荣养,孤也染了些风寒微有不适,朝上非十万火急之事,陛下和孤一概不见。叫他们每日拟好了奏事呈来便是。”
周全忙跪地道:“是。”
他是近身服侍的,陛下得了什么病他比谁都清楚,此事万不能传扬出去,可若是连太子殿下都染上了,如何是好?
赵玄亦并不理他,自顾道:“这体元殿里,若是有半点风声传出去。。”
周全忙磕头道:“奴婢省得,定不敢叫一个字传到外头去。”
灯烛摇曳,发出噼啪一声响。
灯火通明的外殿,无人敢出半点声音。
赵玄亦揉了揉眉心,想起一事道:“王忠信若回来,立马告诉我,让他在檐下候着不必进来。”
苏秋雨这一场烧,来的又急又快,直烧的头脑迷迷糊糊,神智昏沉。
嗓子也如刀割一般,咽口水都如滚了个刀片一般。
她被人拖到暗室的时候,连直起身的力气也没有。
双手趴在地上,触手只觉得地面一片粘腻。
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冲到鼻端。
黑暗中,一个如刀锋冷洌的声音直往耳膜里钻来,钻得苏秋雨耳鼓生痛。
“你今日为何要冒充宫人鲁青青?”
苏秋雨在黑暗里惊慌抬头。
瞧见油灯旁的桌案边,站着个身高体宽的男子。整张脸都在黑暗里,目光却如刀锋,苏秋雨瞬间有种自己已经赤.裸.裸的错觉。
她哑着嗓子结结巴巴地道:“大大大大人您在说什么。。”
黑暗中那人冷笑一声道:“看来不动些刑你是不会说实话了。”
旁边的人方要去墙上取刑具,哪知瘫在地上的女子已经惊慌叫起来:“别别别,别打我别打我!大人饶命啊!青天大老爷您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世上没什么东西能瞒得了您,您可千万饶命啊!我什么都说!我全都说,别打我!”
王忠信闻言嘴角抽了抽,一跨步蹲下身来,掐住她的脖颈道:“辛者库贱婢,也想在我跟前耍什么花招!”
说着手上微一用力,便将苏秋雨掼了出去。
苏秋雨本就身形瘦削,身如弱柳,被他一甩,连惊呼都来不及发出,便如断了线的风筝一般飞了出去。
直到背部狠狠落在墙上才止住了身形。
咚地一声响,那腰背仿似被折断一般发出让人头皮发麻的声音。
苏秋雨感到背后如遭重锤,整个眼睛里金星乱闪,口内一片腥甜。
“哇”地一声吐出口血来。
哪知神思还未反应过来,那人已是紧随而至。
他整个人埋在一片黑暗里,什么也瞧不见,目光却如有实质,穿透黑暗直向她刺来。
苏秋雨只能勉强从一片眩晕中瞧见他黑色牛皮长靴,一步一步地踩在地面上。
而后高大的身形如猛兽一般,居高临下地笼罩住了自己。
腰侧的长剑微摆,发出叮叮的响声。
她毫不怀疑,若是自己再说错一句话,这人腰间的剑,会毫不犹豫割破自己的喉咙。
苏秋雨心尖忍不住颤动,喉头又涌起来一股腥甜。
她没有憋下去,而是“哇”地一口又吐了出来。
这人的压迫感排山倒海而来,溢满了整间屋子,压的她感到窒息难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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