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得轻轻晃动,我沉默片刻,伸手覆上柏夫人搁在身侧的手背。
“至少我在。” 我低声道,“无论谁先走,另一个人都会知道……不会死得悄无声息,无人知晓。”
柏夫人怔了怔,随即轻笑出声,眼角微微弯起:“多谢清漪公主。”
她的眼睛亮得惊人,像是盛着细碎的阳光,指尖忽然戳上我微微下垂的嘴角,力道很轻,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暖意。
“气氛太沉了。” 她笑吟吟地捏了捏我的脸颊,“来,再接再厉!今日踢满五十个,清漪公主便能学成出师!”
我哀叹一声,揉着酸痛的腿:“踢毽子?不行了……腿都要断了……”
“坚持!坚持!” 她双手合十,眼睛亮晶晶地凑近,“今日学成毽子,明日我教你跳百索!”
“跳百索?!” 我一下子直起腰,“听起来有趣!……那、那再踢十个!”
——自那日后,我常常去找柏夫人。
她教我东凉孩童常玩的游戏,我教她赵国闺阁里的消遣。她给我看东凉画师笔下瑰丽的山水,我给她吟诵赵国诗人缠绵的词曲。
渐渐地,我几乎忘了……
忘了自己是个冒牌的公主,忘了这场和亲不过是一场交易,忘了肩上还压着“阻止东凉攻打赵国”的重担。
只是沉溺在这短暂却纯粹的欢愉里,像抓住了一缕偷来的光。
“夏逸飞?”
入夜,不请自来的人背对着我站在我打造的池塘边,手里攥着不知哪儿来的轻纱,怔怔地望着池中盛放的紫色莲花。
夏逸飞看向我,眼神不似平日的冷峻,反而带着几分恍惚。
“公主近来可好?”
没等我回答,他便自顾自地接了下去。
“喜笑颜开,想是与柏夫人相谈甚欢。幽宫长夜有知己作伴,倒是我多余了。”
他的目光在我与池中莲花之间游移,最终低垂眼睫,极轻地叹了口气,像是怕惊扰了夜色。
风掠过廊下,微凉。我静静注视他,忽然笑了。
“来了怎么不进屋坐?”
我向前两步,作势相邀,他却蓦地攥住我的手腕,力道不重,却不容挣脱。未及反应,已被他带着向屋内走去。门扉将合的一瞬,他低声问:“可以吗?”
我轻轻抽回手,唇角仍噙着笑:“你都进来了才问,难不成我现在赶你出去?”
夏逸飞不语,目光落在我收回的手上,眸色沉了沉。
——东凉皇帝回宫,日理万机的大将军,竟有闲心踏足这偏僻的春来殿?我暗自摇头,压下心头那一丝荒谬的揣测。
可下一瞬,朱砂色的轻纱无声垂落,烛火倏然熄灭。
方才……有风吗?
“公主……”他的声音在黑暗中清晰传来,一字一句,“我可以唤你南风吗?”
我呼吸微滞。
难道,那荒唐的念头……竟是真的?
“你——”
轻纱被掀起,他的身影逼近,薄纱飘然覆下,将我们笼在一片朦胧的朱色里。他的面容近在咫尺,呼吸间带着淡淡的酒气,温热地拂过我的唇角。
“你欠我的,忘记了?”
我喉间微紧:“没忘……可你也答应过不会为难我的……”
“我反悔了。”他扣住我的手腕,指腹摩挲着内侧细薄的肌肤,嗓音低哑,“我现在只想要你。”
我猛地抽手后退,脊背抵上冰凉的屏风。
“夏逸飞,你醉了。”
他眸光一暗,逼近一步:“我没醉。”
“那便更不该说这种话。”我抬眸与他对视,声线平静,唯有袖中指尖微微发颤,“我不愿意。即便我不是公主,即便我不是东凉皇妃,我——”
他忽然笑了,唇角勾起,眼底却凝着化不开的晦暗。
“好。”
单薄的身影转身离去,衣袂扫过门槛,带起一阵微凉的风。院中落花被卷起,在他脚边盘旋,又无声坠地。
那一瞬,他的背影竟显得……
如此孤寂。
“夏逸飞。”
他的脚步微微一顿,却没回头。
我仍站在原地,声音轻得几乎散在风里:“你帮过我,我记着。但有些事……强求不得。”
夜风掠过,远处传来一声极轻的嗤笑,讽刺得近乎刺耳。
可当他转身时,面上已无半分痕迹,唯余那双深不见底的眼,静静望过来。
“走,”他忽然开口,唇角勾起一抹懒散的笑,“我带你去赏月。”
我无奈扶额,近乎叹息:“……你为何总执着于赏月?”
他低笑一声,未答。下一瞬,忽地俯身将我打横抱起,纵身跃上墙头,衣袂翻飞间,又轻巧落于屋顶。夜风拂过他的发梢,他仰头望向天际,嗓音里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笑意:
“因为——‘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天边的圆月洒下清辉,落入夏逸飞深邃的眼底,映出一片微凉的光亮。万籁俱寂,连风声都止息,我望着他的侧脸,恍惚间想起许多往事——军营里枕着星辰入眠的夜晚,被迫披上嫁衣远赴异国的决绝,还有与夏逸飞纠缠不清的孽缘。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我轻声道,“将军可是想家了?”
夏逸飞沉默片刻,目光从月轮上缓缓收回:“……想。年年想,月月想,日日想。”
我抱着膝盖,有些讶异:“我记得是……洛城?”
“嗯。”他不动声色地往我这边挪了半分,却始终恪守着那道名为“礼数”的界限,“但那里早已没有我的家人。回去,也不过是徒增伤感。师傅当年将我推向东凉校场后,便人间蒸发。我踏遍东凉也寻不见他,是死是活全然不知。如今唯一挂念的……只有她。”他的声音低了下去,“也不知是否还活着。”
——韩风。那是前世的我,赐予那个姑娘的名字。
“我来东凉前曾听说,”我斟酌着词句,“清漪公主身边有个叫风儿的侍女。幼时入宫,因与公主年岁相仿,成了贴身婢女。我想……她或许就是将军的青梅。原本该随公主嫁来东凉,却因某些……不可言说的缘由,被调往他处。”
夏逸飞忽然转头看我,月光在他眸中凝成锐利的一点:“这缘由……与公主有关吧?”
“多少有些干系。”
我望向远方的宫墙,
“万事皆有因果。本该是她披上嫁衣踏入东凉……我来此的第一桩心愿,便是成全她与将军重逢。若此刻站在春来殿的是她,你们早已相认。可偏偏阴差阳错换成了我……”声音渐渐低不可闻,“或许这就是天意。若来的是她,只怕会……”
夏逸飞眸光一暗,显然明白我未尽的言语。二人默契地不再多言。
“今晚的月亮……真好看。”
他忽然仰头望月,毫无征兆地靠上我的肩膀。我没有推开,只当是个思乡心切的孩子在寻求慰藉。
十五的圆月确实很美,但我心知肚明——夏逸飞说的从来不是天上那轮明月。比如他为何酩酊而来,为何眉间凝着化不开的寂寥。
当真是糊涂了。竟忘了每月十五是柳砚清最难熬的日子,我居然全然不察。
“你胸口那枚梅花印……”他的气息拂过耳畔,“去哪了?”
“从未有过的东西,叫我如何作答?不过……”我顿了顿,“或许与韩风有关。”
晨光熹微,用过早膳,我比学堂里最勤勉的娃娃还要急切,拎起裙角便冲出春来殿,一路小跑着拐进秋雨殿的院门。
庭中侍女正执帚清扫落叶,簌簌声里混着几声轻笑——这几日来得太勤,连洒扫的婢女都认得我了,只略略福身,便由着我熟门熟路地往里闯。
“柏夫人早!”
内室里,柏夫人正执一盏青瓷小盅,以丁香水漱口。见我来,她眉眼一弯,待侍女退下后,便伸手牵住我。掌心柔软,还带着晨起的温热。
“清漪公主安。”她笑吟吟道,“用过早膳了?”
“嗯!”我点头如捣蒜,“今日我们玩什么?”
柏夫人略一思索,忽然抚掌:“做香囊如何?前些日子家父刚遣人送了些香料来。”
“好啊!”我几乎要跳起来,“我许久没做香囊了!先前给师尊做过安神的药草香囊,这次正好试试熏香——”
话音戛然而止。
柏夫人正推开厢房的门,闻言回头,眉梢微挑:“师尊?公主在赵国宫中的先生么?”
我喉头一紧。
……说漏嘴了。
“嗯,教过我些时日。”我低头去拂裙上并不存在的皱褶,声音渐弱。
柏夫人却指尖点着下巴,若有所思:“倒是稀奇。公主的授业恩师,按礼该称少傅或侍讲才是?”
冷汗倏地沁出。
“是……是我私下取的。”我绞尽脑汁圆谎,“以示……尊崇。”
忽然,她扑哧一笑,眼角弯成月牙,顺手将案上的青瓷茶盏塞进我手里。茶汤清亮,映着她含笑的眸子:“清漪公主这般尊师重道,想来那位师尊……定也极喜爱公主。”
原是在逗我。
悬着的心倏然落地,我几乎要为自己的多疑羞愧——这般赤诚之人,怎会存害人之心?当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柏夫人。”我忽然开口。
她抬眸望来。
指尖无意识地攥紧裙裾,我深吸一口气——
“其实……我不叫赵清漪。”
心跳声震耳欲聋。
该说吗?这个念头在脑中疯转。若走漏风声……我仓皇四顾,庭院空寂,唯有风过梧桐的沙沙响。
可眼前人只是静静站着,杏眼澄澈如初春的湖,没有试探,没有算计。恰此时,云破日出,一缕金芒斜映在她面颊上,绒毛纤毫毕现,像是暖釉般温柔。
——若连她都信不过,这深宫重重,我还能信谁?
“我其实……”
她的眼睛太干净了。没有深宫妇人惯有的晦暗,倒像能一眼望到底的清泉。而温暖……是骗不了人的。
我闭了闭眼——
“我不是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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