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墙之上,落雪初霁,云开见日。碎金般的阳光洒落下来,果真应了那大喜之兆。
我站在凉州最高的角楼,指尖还残留着未化的雪水。身侧的顾辞静立如松,目光沉静地望着远处蜿蜒如龙的仪仗缓缓驶入城门。
“夏逸飞?”
最前列的枣红骏马上,那银甲少年脊背挺得笔直,在阳光下折射出耀眼的光芒。我眯起眼,认出了那张棱角分明的脸——正是在东凉校场,我应韩风之托救下的少年。如今他头盔上的红翎随风烈烈,斩下东凉前任大将军的头颅,踏着血河坐稳了这位置。
“仙子认识那人?”
“嗯,前段日子救了他。换算成人界的时间,应该是好几年前的事。”
“多管闲事的仙。”
我闻言不以为然轻笑道:“本就是闲散神仙。后面马车里坐的谁?”
“东凉皇帝,拓跋枭。”
“皇帝啊。啊!你说的天降大喜是指——”
“陈清芷即将封为陈美人。”
“阴差连这都知道?”
“地府能看到凡人的命数,来时看了眼。”
“这种东西是可以随便看的吗?那你也看看我的呗。”
我凑近半步,一脸期待地望着他。顾辞突然用两指指尖抵住我额头,隔着半臂的距离,我看见他唇角扬起微不可察的弧度。
“神仙不归我们管。”
莅临凉州的拓跋枭在人群中一眼看到了长相尤为出众的陈清芷,当即宣布带回皇宫,封为美人。
满足了陈清芷的心愿,我也该回蓬莱第几宫跟爹爹交差。
“也该分别啦。这些日子打扰你工作了。见你之前还想着阴间的鬼不通人性,怕不好相处呢。”
顾辞突然抬手拂去我肩头落雪,指尖将我鬓边的一缕发丝别至而后。动作过于自然,我竟没察觉到一丝不对。
“从那日茶楼起我便想问仙子。”
“你说。”
“你是不是把我忘了?”
“嗯?嗯??”
“仙子的意识里,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难道不是吗?”
我望着他,忽然不确定起来。
“不是。也对,上一面,不过匆匆一面。”
“我年纪大了,记性不太好……我们在哪儿见过?”
“光州。”
记忆如洪水般涌来。
“光州?闻笙?你是……闻笙?!”
他沉下气扶额道:“仙子的脑子果然异于常人。你与闻笙做完青竹发簪后,光州酒楼外,我们见过。”
思绪倒流,被他一个弹指打断。
“别想了。我走了。”
“哦……您慢点。”
那天,与黑无常分别后,我确确实实回了蓬莱第几宫,只差一门之隔就能见到爹爹。
“韩风?”
自我赐予韩风名字后,那孩子长大进宫后,我常能听见她的心声。当年救下夏逸飞,那个与他再见的心愿,也是心灵传语听见的。
一手半推开蓬莱第几宫的大门,韩风急切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愣在原地半晌,静默地收回手,转身离开了蓬莱第几宫。
赵国公主私自逃出宫,一路辗转至环州,却在与心上人相见前意外失踪。韩风作为公主的贴身侍女,化名风儿随行。公主下落不明,她心急如焚,向我许愿求救。
我从未细想为何赵国公主的心上人会驻守西北荒漠,直到在东凉皇宫救下她时,这个疑问才涌上心头。
“赵国公主是怎么把自己搞到东凉皇宫的,我很好奇。”
我掀开床榻上蜷缩的被褥,被褥下露出“赵国第一才女”哭肿的脸。
她抽噎道:“我……我只是想见贺郎……便来定边军寻他……谁知……”
“谁知半路被东凉皇帝看上,强掠回皇宫。”我冷声打断。
她的眼泪又涌了出来,抬手捂着脸痛苦道:“我该怎么办……我不能在这儿……若是被父皇知道……”
“别哭!”我厉声喝止住公主的哭声,“自己做错了事情不好生反省,就知道哭!哭能解决问题吗!你知道韩风四处找你,差点被饿狼吃了吗!”
她猛地抬头,红肿的眼中闪过惊慌。
“风儿?!风儿她还好吗!”
“你先闭嘴吧,我想想办法。”
我环顾四周,压低声音问道:“拓跋枭知道你的名字吗?”
她慌乱摇头:“还不知道……我没告诉他……”
“也对,知道了,不就知道了你的身份。”
“身份吗……那日风儿情急中叫我了公主……我猜……他应该知道了……”
“……”
我越想越气愤,生生将她从床榻拽起,羽袖轻拂间已为她换上赵国的衣裳。
她瞪大眼睛望着我:“你是——神仙?!”
“闭嘴。”我打断她的惊呼,“我送你回环州,但你得答应我,找到韩风后立刻回家。”
“嗯……那你怎么办?”
“我替你留在这儿。”
“这怎么行!”
“我是仙,自有办法逃出去。拓跋枭可有知晓你什么特别之处?”
“他抓到我那天比较混乱……他先是撞见了风儿沐浴,风儿逃回我身边后,我这才与他身后跟来的人碰面。那人是拓跋枭的侍从,二话不说便把我抓去见他……”
“垃圾,居然看小姑娘洗澡!”
“不是的……是风儿走错了地方……”
我无语扶额叹了口气:“……所以你们到底逃出来干嘛。”
公主的声音轻柔下来解释道:“为了见我的心上人,贺郎。我与他,已数年不见。他驻守边疆,整日带兵打仗,我担心他……”
竟是为了心上人。
“罢了。他既然看到了韩风的身体,那姑娘——”
韩风的身体,我知晓了。指尖点上胸前,梅花胎记随波动的微光显现。
“仙子竟知道风儿身上的胎记……那仙子可否能告诉我,贺郎现在,还好吗?”
我不看她懒懒道:“贺郎又不是全名,我哪儿知道你说的谁。”
公主犹豫片刻说:“他叫,贺祈源。”
我看向含情脉脉的公主,没忍住发出嫉妒的声音。
“哼,年纪轻轻就亲亲爱爱。他很好,而且,不多久便回京都,你回去等着吧。”
“真的?多谢仙子!”
我最后看了眼这个为爱痴狂的公主。
“记住,回去后别再任性妄为了,赵国公主,赵清漪。”
**中曾记载一群女子为争一个男子的宠爱而斗得你死我活的故事。从前只当是些无聊之人的荒唐事,心想安安稳稳过自己的日子不好么。直到身临其境才明白,即便你不去招惹是非,是非也会找上门来。
“赵风公主与夏将军有私情!”
李美人尖利的声音划破殿内寂静。我强自镇定,懒得搭理她,继续专注在我前院的一池子莲花上。
“满口胡言。”
李美人从袖中缓缓取出一块鎏金令牌,在烛光下泛着冷光:“这是从春来秋雨殿找出的将军令牌,公主还要狡辩么?”
我猛地站起身,“你竟敢擅闯春来秋雨殿!”
李美人缓步逼近,身上浓郁的香熏得人头晕。她凑到我耳边,阴恻恻地低语:“要你死,我什么都敢。”
当夜,为保全夏逸飞的官职与性命,我连夜离开了春来秋雨殿。但在走之前咽不下这口气,将春来秋雨殿摔了个稀巴烂。
香炉滚落台阶,翡翠屏风碎成八瓣,青瓷花瓶抡圆了往墙柱上砸。什么胭脂水粉当花瓣撒,铜镜咔嚓摔成三半。最后抄起墩子往窗棂狠命一砸,“嗤啦”一声木屑横飞。纱幔“嘶啦”扯落,珠帘“咕噜咕噜”散一地。
呵!我好要让春来秋雨殿变成幽灵游荡的鬼屋!我看以后谁敢来住!
所以说人、神,做事还是不能太绝了,小心搬起石头几年后砸到自己的脚。
离宫那日,晨雾未散。夏逸飞独自站在春来院的朱漆大门前目送我离去,没有阻拦。也未要我许下再见之约,只说了三个字。
“对不起。”
【梦溯流光】
“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我要你死!我让整个赵国都给你陪葬!”
“春来秋雨殿的那幅画从何而来?”
“末将不知。”
“贺祈源?赵国贺家三将军,贺祈骁的弟弟……朕要你潜入赵国,杀了他。”
“末将遵旨。另外,地牢关押的这批人,三年之期将至,陛下要亲自去看看吗?”
“又是一群扶不上墙的烂泥,不浪费朕的时间。”
“是。”
耳边不断传来怪异的交谈声,昏沉间,我似乎听到了熟悉的名字和故事。胸口仿佛压着千斤重的巨石,连呼吸都变得艰难。我拼命挣扎着睁开眼,发现是玉笛横压在胸前,只是此刻它被浓稠如墨的黑气缠绕,在昏暗的光线下,当真像极了块巨石。
“玉笛别压着我……你好重啊……”
“不是玉笛,是我。”
一道冰冷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抬眼望去,黑无常静立在那里,手中的锁魂链泛着幽幽寒光。那条伴生的黑蛇缠绕在他颈间,猩红的信子吞吐间,我仿佛闻到了地府特有的腐朽气息。
我心头一紧,“锁魂链?有人死了?”
黑无常静立在门框投下的阴影里,灰败的面容没有一丝表情。他手中的锁魂链无风自动,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哗啦声。
“人之悲喜,相生相成。既经大喜,必有大悲。因果轮回,时日已至。”
我懵然地看着他。
黑无常对上我的视线,继续说道:“事有因,必有果。无聊之神改变了因,所制成的后果……时日已至。”
我沉下眸子,捋了捋他的话,幡然醒悟。
“不会吧……”
我艰难踉跄地冲进兰熏殿,刚推门而入,迎面撞上从里冲出来的另一个人。
是陈美人身边的侍女。她脸上惊惶之色未褪,嘴唇颤抖着却说不出一个字,只余喉间溢出几声破碎的呜咽。
兰熏殿内沉香混着未散的烛烟,凝成令人窒息的浊雾。我一把推开她,跌跌撞撞冲进陈美人的卧室。
那方绣着玉兰的帕子静静躺在地面,抬头时,悬在房梁下的红裳刺得眼眶生疼。她垂落的广袖被晨风轻轻掀起,案上红烛早已成灰,半盏冷茶映着窗外的熹微晨光。
膝盖无力跪在地上,我终于崩溃大哭。
封后大典三日前,陈美人一袭红裳中衣悬于梁上,青丝披散,绣鞋坠落于地。而窗外天光将明未明,照得满地碎影如她此生未写完的诗。
东凉陈美人,陈清芷,享年二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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