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这一次她得以随行,母妃定然是见不到的。但少不得要同父皇那边做些周旋。
思及此处,兰芽心下发苦。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外间灯影幢幢。长安城被笼罩在一片安宁祥和的夜色里。
恰如父皇深夜传召她那晚的夜色。
那时她与母妃幽居,日日谨小慎微,恨不得隐迹于这深宫之中,免得受人摧折。
可父皇忽然下了道赐婚圣旨,她一边不胜惶恐,可心下却雀跃欣喜,仿佛儿时美梦终于成真,助她脱离这苦涩到极致的人生。
还未等她摸清父皇的意思,却在一如往常的深夜里,父皇身边的李玉夤夜而来。
是父皇诏她。
她一路战战兢兢跟在李玉身后,方才他笑眯眯地止了束绿想随行的意图。
宫道深深,兰芽手里的灯微光莹莹,几乎要被这浓稠夜色舔净。
皇帝诏她不为旁的,却是一时兴起,要与她演一出“父女情深”的感人戏码。
“父皇一直念着你和你的母妃,”皇帝玉冠里的白发已经藏不住了,他双目殷切,似有泪意,“可你母妃性子太倔了。”
江兰芽默立案前,任案角的烛光跳跃,将她的眉目染得晦暗又变得明亮,不发一语。
自她进来时,便一直保持着这副模样。
皇帝静默观望了片刻,等了又等。他已“情真意切”地说了半个时辰了,堂堂一国之君,只差对着个黄毛丫头声泪俱下了。
可这个女儿仍如木雕般不动。
他不悦地敛了敛眉,再望向那姝丽眉眼时,语气冷淡了些:“你自幼受皇家奉养长大,你可知你自生来便带着责任。”
他长叹一声,复柔和道:“你母妃亦是体弱,她亦盼你觅得如意郎君,安稳一生。为人父母的,总是愿为孩子多做打算,盼着孩子好的。你可知道?”
她默了又默,心里倏然涌起一股荒唐的笑意,却终于在皇帝渐渐冷淡的眉目里下跪稽首。
“女儿知道。女儿知晓父皇对女儿的一片苦心……
“日后必谨恪训旨,敬奉尊长,与夫君举案齐眉。不堕我天家风度。”
她在皇帝整个人明显放松下来的气氛里微顿,一双清亮的眸光直视高座上的父亲。
“……亦不忘父皇生养之恩。儿臣深知寸草春晖,故时时感念,冀报万一。”
话说到这里,就不论父女,而是臣受君命了。
那一晚的夜话过后,她迎着入夜微冷的风走过长长的宫道。
朱红的宫墙变得粘稠泥泞,不断向她脚底淹来,让人几欲窒息。
龙心大悦的皇帝扬声唤了李玉送她回去,笑眯眯的大总管亲自引路,又遣了一路侍从跟随。
身后侍人手持的灯笼火焰渐渐跳跃,雍容华丽的细纱糊面无法阻挡火焰时明时暗,挣扎着扑腾着。
身后散落一地破碎清辉。
其实皇帝何必夤夜传召,又层层铺垫,作出那么一副感之念之痛之爱之的模样呢,仿佛他们之间还有多深的父女情分似的。
若真想她嫁入萧府做颗听话的棋子,时时为他传递音信,随便找个由头威胁她一下不就好了。
兰芽说不出心底是个什么滋味,只觉涩然又疲惫。
她不过一个居于深宫,可因旁人一句话就决定命运的小角色罢了。何必在她身上浪费一国之君精妙的表演。
她一直沉默,仿佛冥顽不灵,全不接招。其实不过是想听听她的父亲还能说出些什么感人肺腑的话罢了。
她带了点讥讽去看她的父皇——
看这万人之上的君王会是怎样的巧舌如簧,恩威并施。
可惜父皇也不太能沉住气呢。
软和话还没说上两句就急着拿母妃威胁她。
论到母妃,她心里仍是带着些委屈的怨气。
她难道就真的愿意管那个冷漠刻薄、甚至虐待她九年的女人的生死吗?
她忽然涌起一股想不管不顾放弃一切的自毁心理。却在下一刻忽然卸了力一般麻木地想到:可她又真的放得下吗?
如今面目全非的母妃也曾经是儿时那个怀抱香软,轻搂着她,笑意温柔的阿娘呀。
可她应了皇帝,她又能怎么办呢?
她会死吗?
像嬷嬷曾讲过的无数高门大户里莫名病逝的女人们那样,被男人们操纵于政治棋盘之上。再在不被需要的时候将她们吞进那深不见底、章纹卷云的冕服广袖之中。
如同卷去一颗废掉的棋子。
她在这样古怪堪称惊骇的念头里朝前走去。
那夜的天是黛蓝的,鸦青色的云翳要将月亮吞没。城头大约已经看不见月亮了。
那之后不久,便是她与萧孟津的大婚。彼时天子嫁女,萧氏娶妇,场面恢弘盛大。
撇开往事,众人亦不得不承认,萧孟津少年英豪,风姿飒爽;而那九公主儿时亦是精致秀美,乃皇帝手中最受宠爱的明珠子。许是因为女儿家年岁渐长,娴居深闺,民间才渐渐听不到九公主的轶事。便称这婚事乃天赐良缘,金童玉女。
这些笑意真诚,语气艳羡的百姓又如何得知,所谓少年英豪,不过隐而不发,伺机报仇。
所谓娴居深闺,其实是早已失宠,被人遗忘。
就连这一桩天造地设的好姻缘,也不过是皇帝心里的一盘好棋罢了。
江兰芽明明什么都知晓,可那一日她凤冠霞帔,严妆红唇,由萧孟津执着手跨入萧家大门时,心里仍是盈了满满的欢喜。
她是真抱了要做他妻子的心入萧家门的。
回忆起往事,江兰芽嘴角带了几丝笑意,哪怕一遍遍说服过自己。可此时此刻,心里还是酸楚,酸的她眼泪都要掉下来。
萧孟津却不知这小公主又是想到了哪出,一副受了天大委屈泫然欲泣的模样。
他也无心去解,只觉心下生厌,便径自离去。
只余兰芽在身后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一时无措。
务立猎场修筑于开国皇帝江载时期,地理环境优越而地形复杂。
此地万灵萃集,更兼地物富饶,牲畜藩育。至先帝时又加以扩张,至今日规模宏大。
江载立国后求贤若渴,频兴科举以招揽贤才;又时常忧虑后世子孙若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性情懦弱,恐难当大任。故于天启六年下令造务立猎场。
于春三月,秋九月率百官大臣、王子皇孙至此行猎,遂成祖制。意在告诫后辈,不忘祖先自马背上打下的荣耀。
九月初二,戊子日,宜畋猎,教牛马。
寅时,熹微将临。
萧孟津首先率千余围甲兵入围场布围。
划步兵三队前往草深树密的林壑一带;另四队骑兵分作四路,自远而近逐渐围聚,汇成一片靠拢。围内山禽野兽渐渐密集,嘶鸣不断。
林间鸟鸣清脆,阳光刺破晨雾,划过树梢洒向万丈原野。
待天光大亮时,萧孟津派人禀告皇上,只道此围已合。
皇帝自至高点的看台俯瞰他围中的猎物。
是日秋高气爽,场外旌旗蔽日,随风猎猎。皇家阵队庞大,马嘶与兽鸣被风卷得变调。
萧孟津微微抬头,感受到皇帝的眼光凝在他身上。便愈发恭敬地拱了手,沉默复立。
终于,皇上开射了第一箭,宣布行围。
一时众人策马而行,官员贵族在前,牵狗带鹰的侍从、随行护卫的士兵紧随其后。
人欢马嘶,队伍很是庞大壮观。
谁也未曾留意到,场边侍从向萧孟津微微颔首。
“驾!”
四皇子江承策挥鞭向南侧小树林,胯.下的枣红骏马扬蹄狂奔,林间鸟被惊飞枝头,马蹄下溅起一地黄土尘草。
他不着痕迹向后瞥了一眼,见自己的三皇兄仍在身后穷追不舍。
江承策心里再次回想舅舅昨日对他说的话:“殿下明日行猎时切记与三皇子分开,不要同路。也不要往北丘走。”
彼时萧孟津单膝而跪,骨节分明的一双大手牢牢握住他的肩膀。
江承策看着舅舅墨眉紧锁,一脸严肃,再三强调道:“若三皇子实在穷追不舍,殿下便引着他往南侧小树林跑。”
江承策知道,舅舅是战场厮杀的将帅之才。可在他面前,舅舅向来温和,仿佛只是个同他一般年岁,顽皮又得意的少年郎。
江承策极少见他这副严肃模样。便也认真地用力点头。
可眼下大概是甩不开江承礼的。
他只好微微勒马。马蹄没入深深浅浅的草堆,渐渐慢下来。
身后的江承礼几步赶上来:“此处林多草密,三弟不如随我往北丘去,那儿更开阔些。三弟今次第一回行猎,可得叫父皇满意呀!”
江承礼面上带着温和笑意,语气和煦。似乎是个极为亲善,友爱幼弟的好兄长。
“三哥快别说了!我的骑射多差你也是知道的。北丘那儿人多,索性就在此处寻个清净。”江承策挠挠头,脸面泛红,神色微赧,目光中带着深深自愧。
仍是那副憨厚愚鲁的样子。
“哦?四弟不必妄自菲薄。三哥带你一起,咱们去到北丘,那儿遮蔽少些,为兄正好教你练练骑射……”
“嗖——”二人正在闲谈,不防一支冷箭自密林破空而来。
众人大惊,却是反应不及。
“万灵萃集,高接上穹,群山分干,众壑朝宗,物产富饶,牲畜藩育。”——摘自嘉庆《木兰记》碑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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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秋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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