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末,天色将明未明,窗纸透进一种沉郁的灰蓝色。
苏月华猛地从床榻上惊坐而起,心脏快要挣脱胸腔的束缚,咚咚咚跳个不停。
她额际颈间一片湿冷的汗意,大口大口喘息着,仿佛刚刚经历过一场生死奔逃,肺叶灼烧得疼。
苏月华做了个噩梦。
梦里,她被扔出徐府,她的夫君徐之谦站在台阶上蔑着她,像看一堆垃圾,不耐烦地拂开她试图拽住他官袍一角的手,
“武安侯府如今是罪臣门户,真是晦气,赶紧滚。”
徐之谦声音尖利刻薄,与他平日人前的温润谦和判若两人。
苏月华拖着病体,想抱着蹒跚学步的儿子一齐离开,婆婆徐夫人却一把将孩子夺过,塞进旁边一个穿着桃红绫裙的陌生女子怀里,语气谄媚,
“哎哟,我的乖孙,快让你母亲抱抱,以后她就是你母亲了。你生母娘家是戴罪之身,跟着她只会倒霉。”
那女子得意地瞥了苏月华一眼,嘴角噙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她的儿子,吓得哇哇大哭,却只往那女子怀里钻。
最后,在某个大雪夜,苏月华因心悸“意外”地跌进荒园里一口早已废弃的枯井。
井壁湿滑粘腻,身体撞击井底发出沉闷的响声,更深的寒冷和无边的黑暗瞬时吞噬了她。
井口那轮被风雪模糊了的冷月,是她看到的最后景象,像极了徐之谦看她的那双冷眼。
冷汗几乎浸透了中衣。
苏月华环视四周,熟悉的拔步床,微明的天色,她在自己的卧房里没错。
刚才的,只是一场梦。
可是,这场梦太过于清晰,太过于真实。
她捂住久久未能平复的心口。
不过是一次晨起前的浅眠,怎会做如此惊心动魄又细节详尽的噩梦?
徐之谦官袍布料的触感,井壁粘腻滑凉的刺骨寒意,那冰冷的绝望感,刻骨的屈辱和怨恨,竟如此真实地残留着,让她浑身发冷。
苏月华想起半个月前,娘家武安侯府确实传来消息,父亲在朝中卷入一桩麻烦事,被申斥罚俸,闭门思过。
为此,婆母觉得侯府声势大不如前,刁难变本加厉,经常让她在房里站规矩,一站便是一天。夫君徐之谦也连续好几日宿在书房,对她避而不见。
外间传来细微的响动,丫鬟准备伺候她起身。卯时快到了,她每日这个时辰都要起身梳洗,然后去正院候着,伺候婆母晨起用饭。
这是苏月华进门后就立下的规矩,出嫁前,父母也教导她勤俭持家,侍奉婆母,苏月华并没觉得有何不妥。
苏月华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残留的惊悸和不安。无论如何,日子总要过下去。她唤了丫鬟进来洗漱更衣。
镜中的女子,容颜依旧清丽,虽已为妻母,却并未折损半分颜色,反而更添一段难以言喻的柔韧光华。
眉眼间的疲惫和郁色被强行压下。
苏月华挑了件素净的藕荷色衣裙,发髻也梳得简单,只簪了一支玉簪,洗尽铅华,别有一番动人心魄的清雅之美。
收拾停当,她推开房门。天色又亮了几分,但清晨的空气带着凉意,让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整个状元府仍沉浸在一种安静的氛围中。
苏月华脚步顿了顿,鬼使神差地,她没有直接往正院去,而是转了方向,往书房走。
虽然徐之谦已经好几日未曾回房睡了,但婚后徐之谦待她也算温存,她心里还存着一丝微末的期望,或许是朝务真的繁忙?或许他只是心情不好?
那个噩梦太过骇人,苏月华急切地想抓住一点真实的东西来安慰自己,哪怕只是看他一眼。
书房的窗户透出灯光,徐之谦竟然早已起身。
苏月华走到门前,抬手将要叩响门扉的时候,听到一阵刻意压低的交谈声。顺着晨风,从书房虚掩的窗棂缝隙里飘了出来。
是婆母徐夫人和夫君徐之谦的声音。
一种强烈的好奇和直觉让苏月华的心脏再次狂跳不已。
她下意识地闪身躲到廊下阴影里,屏住了呼吸。
书房里的声音断断续续,却异常清晰。
“……娘放心,一切都已经打点妥当,药也到手了,各个环节都用了最可靠的人,绝不会出任何纰漏。”是徐之谦的声音,冷静得近乎漠然。
“好好好!谨慎些总是好的。”徐母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和狠毒,“我就知道我儿是做大事的人。万万没想到,半个月前你做的那个梦竟应验了。武安侯府果然吃了官司,如果就此式微,留着苏月华也没什么用了。”
苏月华的心猛然一沉,半个月前的梦?
徐之谦的声音低沉了几分,带着三分后怕,七分决绝,“是,那个梦太清晰了,就像亲身经历过一样。武安侯府败落后,我守着苏月华这个罪臣之女,被同僚攻讦,被上官厌弃,仕途坎坷,就在如今的翰林院编修这个五品闲职上蹉跎半生。”
说到此处,他默了几息,指节攥出吱吱响动,“幸而一次偶然机会得知王尚书家的嫡女对我有意,娶其为妻后,我得王家鼎力相助,官运亨通,平步青云,入阁拜相。这才是我们徐家该走的路。”
徐之谦越说越激昂,“我绝不能再受苏月华和她那破落户娘家的连累,我要提前迎娶王尚书家嫡女,早日官拜宰相。”
徐母也跟着连连称是,“正是这个理。王尚书家世显赫,他的嫡女又对你心仪已久。你们两个人才是天造地设的一队。苏月华一个罪臣之女怎么能占着正妻的位置。早该腾位置了。”
“所以,必须快刀斩乱麻。”徐之谦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温度,
“只需在她每日服用的补药里,加上一味相思子,分量加重些,不出三日,便可让她急症身亡,与她每日心悸无异。武安侯自身难保,到时候无人会为她深究。届时丧事从简,尽快发葬,便可风风光光迎娶王家嫡女过门。”
相思子,三日,心悸身亡。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针,带着彻骨的寒意,狠狠扎进苏月华的耳朵里,只觉得脑袋里嗡嗡作响。
她猛地踉跄一步,扣住身旁沁着寒意的雕花廊柱,坚硬的木质触感传来,才堪堪止住摇摇欲坠的身形。
难道……那个梦是某种预警?!
一股蚀骨的恐慌猛地攫住她,心脏如同被浸入冰海,骤停的窒息感还未褪去,胸腔里却已翻涌起烙铁般的灼痛,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撕扯着濒临崩溃的神经。
苏月华死死抠住廊柱,指甲深深陷入。
徐之谦与其母的密谋并未停歇,苏月华听见他的嗓子又轻又缓,每个字却像磨得锋薄的刀片,慢条斯理地凌迟着她的听觉,
“只是,要委屈母亲这几日如常应对她,莫要让她起疑心。”
徐母嗤笑一声,语气里充满了不屑和得意,
“放心,晨省昏定,端茶倒水一样都不会省。以前咱们家门第不如武安侯府,立规矩是为了杀杀她的气性,让她知道谁才是这府里的主子。如今她娘家倒了,这规矩更得立起来,让她认清自己现在的身份。”
“母亲心中有数便好。”徐之谦道,“时辰不早,儿子该去上朝了。此事……”
“我省得,我省得,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徐母语气里压不住的坏笑,“你快去吧,我也得赶紧回院里去了,估摸着那苏氏也该过来站规矩了。”
脚步声响起,苏月华如梦惊醒,猛地拐过廊柱,躲进院墙的另一端。
直到两人走远,苏月华才脱力般滑坐到冰凉的地面上。
破晓的寒气透过单薄的衣裙渗入肌肤,四肢百骸都泛起一种濒死的麻木。
苏月华坐在那里,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她脑子里如翻江倒海般,刚才听到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不断回响。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所有的疑惑都有了答案。
徐之谦近日的冷漠,婆母毫不掩饰的蔑视与刁难,甚至她被安排好的结局,仅仅因为徐之谦那个荒谬的“预知梦”!
何其可笑。
滔天的愤怒和巨大的恶心汹涌而上,冲击得她肠胃痉挛,喉头涌起一股腥甜。
她蜷在原地,不知过了多久。
直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与惊醒,宛若破冰的利刃,猝然刺入心底。
徐之谦,你不是想要我死嘛!想用我的命换你们的前程和美梦?
好,很好。
我苏月华,就如你们所愿——
她猛地抬起头,晨曦微光透过廊柱的缝隙,照亮了她苍白却再无一丝彷徨的脸。
那双总是温婉顺从的眸子里,此刻燃烧着冷然决绝的火焰,所有的恐惧和怯懦都被烧灼殆尽,只剩下涅槃般的狠厉与清醒。
她缓缓站起身,拍了拍衣裙上的灰尘,整整发髻,步态缓慢而异常稳定地朝正院走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密谋杀妻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