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明允微一颔首,身后亲随立即上前,利落地割断苏月华腕间麻绳。她踉跄一步,被兄长稳稳扶住手臂,腕上顿时深红一片。
苏明允掺着她欲走,苏月华声音沙哑,目光扫向仍被按跪在地的薛沐,“哥,带他一起走。”
被点名那刻,薛沐猛然抬起头,目光在苏月华身上,就这样生了根。
没有被遗弃。
他,竟然被人坚定地选择了。
赵奉笑容淡了几分:“苏娘子,这恐怕不行。我们怀疑……”
“赵指挥使。”苏明允打断他,声音平稳却不容置疑,“薛沐是舍妹的药童,皇城司将人扣下,是怀疑舍妹通敌?我看皇城司还是要和武安侯府为敌。”
赵奉眼神闪烁,指尖在袖中捻了捻。
沉默在夜风中拉扯。
武安侯府是主战派中流之力,他自然知道轻重,赵奉忽然轻笑一声,“放人。”
薛沐腕间铁锁应声而落,沉默地走到苏月华身后半步处,垂首时碎发遮住了眼眸,那里似有暗色翻涌。
苏明允不再多言,解下墨色大氅将妹妹兜头裹紧,带着二人转身离去。
火把的光在他们身后拖出长长的影子,赵奉站在原地目送,脸上笑意渐渐沉入一片晦暗的深思。
横肉护院上前,“大人,就这么放他们走吗?”
“是狐狸总会露出尾巴。”赵奉眼中阴晴不定,“派人盯紧他们。秦国公府撤去守卫,所有人扮成护院留下,过两日就是秦国公六十大寿,到时宴请宾客,尤其要请苏娘子和她这个侍从。”
*
苏明允将人送到药铺门口,没多问什么,也没多说,嘱咐几句便率人离开。
药铺后院的月光洗淡了夜色,竹影在青石板上摇曳。
苏月华站在井边,背对着薛沐,声音轻得像叹息,“你走吧。”
不问缘由,不听解释。
只是让他走。
薛沐正揉着腕上淤痕,他动作顿住,心头莫名一空,像是被人抽走了什么要紧的东西。
可是,就在刚才,她要带他走的。
到底是哪里不对?
只是转瞬间就明白了,他,还是被扔掉的那个。
“夫人要撵我走?”明明他的语调正常得很,却生生听出几分潮气。
他嘴角勾起一丝苦涩,“为什么?我做错了什么吗?”
苏月华只是语气平淡地道出原由,“你的事我不想问,我带你出秦国公府,只是因为先前在棺材里,你救了我。一命换一命,我不想欠别人人情。”
只是别人。
只是不想欠人情。
好,
很好!
薛沐沉下眼眸,理智和意识不到的悸动撕扯。
“我不走。”他声音发涩。
既然如此,再利用她一次又何妨。
秦国公府的事还没查清,就让苏月华再给他引引路子。
苏月华回过头来的眼神清明如水,仿佛早已看透他所有蹩脚的坚持。
“夫人,不要赶我走,好不好?”
他喉头一哽,忽然垂下头去,肩膀微微垮下来。
“其实,我去秦国公府另有所图。”他声音变得又轻又碎,像被风吹散的柳絮,
“我母亲临终前曾告诉我,她曾是秦国公在外相熟的女子,我是秦国公二十年前在外留下的血脉,所以我才只身赴京,就是为了寻父。”
他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与夫人相遇那日就是想去认亲,不仅让护院赶出来,还不知道被什么人打了闷棍。”
他从怀里摸出枚半旧的青铜镶玉,“母亲说这是当年,他留给她的信物。”指尖摩挲着冰凉的铜玉,他眼圈微微发红,“可我连门都进不去,他们看我就像看臭水沟里的老鼠。”
月光照见他额角未愈的伤疤,和还在渗血丝的唇角。
他像只被雨淋透的小狗,用湿漉漉的眼神望着苏月华,
“夫人,我是不是真的很惹人厌?”
“有时候,我真的很羡慕小公子,他有你的呵护。”
苏月华伸手接过那枚铜玉,这枚铜玉是一半,另好像曾在哪里见过。对了,在秦舒兰腰间,青铜镶玉本就罕见,当时还有人说起此玉别致,所以她有印象。
所以他总是郁郁寡欢,似有心事。所以那天替她抓药,说出门为母亲买祝寿礼纯粹是扯谎。所以听说去秦国公府,他那么急切。所以他夜探秦国公府……
一切都说的通了。
也是个遇到了渣爹的苦命孩子。
苏月华慢慢靠近他,用帕子轻轻擦掉薛沐唇角的血渍,声音软寰许多,
“苦命的孩子,放心,姐姐会带你光明正大回国公府。该你的,一样都不会少。”
她眼神薄如纤云,虽然微挂着几分倦色,但掩不住她惊世骇俗的容貌。
薛沐眼底水光一闪而过。
姐姐?
苏月华嗓音温和,似是和煦春风注入薛沐心底,
“放心在这住下。不能再擅自行动了,认父的事我会想办法。相信我,我会让你回去的。”
装可怜这个法子果真奏效。
薛沐闻言,重重点点头,“全听姐姐的。只要姐姐不赶我走,我一定老老实实的。”
“你的伤……”苏月华目光移到他的肩头,那里渗出了一层干涸的鲜血。
薛沐微微侧身,轻咳一声,“我自己可以上药。姐姐。”
月光在两人之间划开一道光影,好似成了一条鸿沟,横在那里。
苏月华本就没动,也没想真的为他上药,毕竟男女有别,她点点头,转身回屋。
*
过了没两日,苏月华正在忙碌店内装潢。
赵奉亲自捧着描金拜帖迈进门槛,玄色官袍下摆扫过青石板,带来一股肃整的气息。
他将帖子置于案上,声音比那夜多了几分恭谨,
“半月后秦国公寿宴,特请苏娘子过府一叙。另外,舒兰小姐近日又有些不适,劳烦再诊看一回。”
苏月华正在碾药的手未停,只淡淡道,“赵大人谬赞,民女医术粗浅,身份存疑,恐耽误小姐病情。烦请另请高明。”
去是要去的,只是不能轻易就去了。
薛沐在一旁整理药材,闻言指尖一颤,几颗干枸杞滚落在地。他慌忙低头去捡,耳根却微微发红,藏不住那点急切。
苏月华余光扫过他的背影,心下暗叹:这孩子的心思,简直像摊开的医书,任谁都能一眼望到底。
赵奉将两人反应尽收眼底,唇角浮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
“苏娘子过谦了。城里一时半会找不到懂医术的女子,且苏娘子对舒兰小姐的病症熟悉,只能再来劳烦苏娘子。”
见苏月华垂眸,只专注于眼前的药材,将赵奉冷在原地。
赵奉向前微倾身子,“那夜之事是赵某冒犯。武安侯因主战一事被人构陷,实属我等崇敬之人。既知娘子是侯府嫡女,又怎会再疑心?此番纯粹是诚心请苏娘子帮忙。”
“我现在只是平民女子,不想牵扯进你们这些是非。”苏月华好似下定决心。
虽然在听到构陷之事时,她眼睫微微颤动,但仍是那份不为所动的姿态。
赵奉又抬手示意随从呈上一只锦盒,盒中躺着支品相极好的老山参,“此乃赵某一点歉意,还望娘子莫再推辞。此番秦国公府也邀请了苏将军,如果赵某对娘子再有不敬,就让苏将军当场砍了赵某的项上人头。”
苏月华目光掠过那支山参,又落在薛沐紧绷的脊背上,终是轻轻合上药碾,
“我去也不是不行,只是万望赵大人查明真相,不要再冤枉我等。”
薛沐这才轻不可察地长舒口气。
*
秦国公寿诞当日,朱门外车马喧阗,徐之谦正对着门房拧眉,
“本官的帖子忘在夫人处了。”徐之谦拂袖冷哼,“尔等且去通传,世子自会亲迎。”
梦里,就是如此。
秦国公世子亲迎出来,他与世子相谈甚欢,酒宴上他向父亲举荐自己,自己一篇策论引得满堂彩。
从此他在京城再次扬名,如此,有王尚书和秦国公倾力保他,徐之谦升任了户部侍郎,成了踏上宰辅重要一步。
门房躬身却寸步不让:“大人恕罪,无帖者一律不得入府,莫要为难小人了。”
正僵持间,一辆青帷马车悄然停稳。
苏月华盈步下车,路过徐之谦身侧,她脚步未停,走到门房面前。
徐之谦站在一旁,看清来人,嗤笑一声,“弃妇也敢踏国公府门槛?”
他故意提高声量,“苏娘子若又是专程来寻本官的,不妨死心——”
话未说完,余光看见苏月华手里的泥金帖。烫金秦字刺得徐之谦眼角一跳。
“原来如此。”他恍然冷笑,“特意挑本官在场时献帖,还真是处心积虑。”
“徐大人。”苏月华语气极冷,眼角扫过他空荡荡的双手,“青天白日的,要做梦不如回家卧榻。”
朱门恰在此时洞开。
锦衣玉冠的秦国公世子疾步而出,徐之谦立即整理衣冠,向苏月华炫耀,
“看吧,世子出来迎接我了。你如果求我,我可能会大发慈悲,让你做个贱婢,带你进去。”
苏月华不仅不理他,还朝门边退了退,好似让出台子看徐之谦唱戏。
徐之谦迎上秦国公世子,脸都要笑成了菊花,却见世子径直掠过他,朝苏月华走来,郑重拱手,
“这位定然就是苏娘子吧。兰儿今早能下地行走,定要愚兄亲来迎娘子到院中一叙。”
瞧都没瞧徐之谦一眼。
苏月华经过徐之谦身边时,毫不掩饰地轻笑一声,“瞧见没?徐大人还是做个白日梦吧,更快些。”
徐之谦脸上的笑意瞬间冻僵,眼底的羞恼汇成浊流,淌了一地。
他趋走向前,抓住苏月华想给她一个巴掌,却被门房拦腰截下,
“徐大人,您请自重,您现在还不能进,要等拜贴,我等才能当您进去。”
被硬生生推到台阶下的徐之谦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像是硬生生咽下了什么滚烫的东西,额角青筋突突跳动。
他死死盯着世子殷勤引苏月华入府的背影,牙关咬得两颊肌肉绷紧,连带着先前端方的官仪都显得有些扭曲。
宽大袖袍下的手攥成拳,“苏月华你个贱货,走着瞧,几次三番羞辱我,我定让你好看。”
几个字像是从齿缝里磨出来的,带着浓烈的血腥气。
刚走进秦国公府,远远的,他们看到白发苍苍却还算硬朗的秦国公,薛沐便暗中扯扯苏月华衣袖。
心底的急切与躁动掩盖不住。
苏月华拍拍他的手腕,压低声音道,
“别急,今日定会让你认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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