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那年也是个盛夏。
蝉鸣不止。
对于放暑假的学生而言，最快乐的时光莫过于，从租书店花几块钱租一套连载完结的漫画。
带回家后，一定要先藏起来。
床底，书柜，随便什么地方，哪怕是臭衣篓子，只要别让父母发现就行。
每天早上，等从窗台看着俩人骑上二八大杠离去的身影，尽管保证要好好写暑假作业的声音还回荡在楼道内。
但高明已经飞快地打开冰箱，拿出早已冰镇好的西瓜，嘴里叼着勺，回到了自己的小屋中。
凉席正对就是个小风扇，功率不高，叶片因为常年没清洗，扇出的风力不是很大。
高明窝在此处，拿出自己珍藏已久的漫画，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
可惜，好景不长，这样的舒爽日子还没持续到他把那一整套漫画看完。
家里突然来了个小的。
小女孩，扎着羊角辫，走起路来，这两嘬冲天小辫，一前一后地晃，很是扎眼。
小姑娘进门就在他妈的招呼下，甜甜地叫了声哥~
黏糊糊的声音配着肉嘟嘟的一张脸，凑得近了，高明似乎还能闻到小女孩身上散发出的一股味。
很长一段时间，他都闹不清那味道到底是因为他妈称的那两斤大白兔奶糖的缘故，还是这小孩本身就有的体香。
夏天依旧炎热，蝉鸣聒噪不止。
似乎什么都没因这点小插曲而发生改变。
但高明明明感觉自己的空闲时间，似乎被无形挤占了。
因为要带着小女孩去景点玩，所以哥哥也要陪同。
因为父母都去上班了，所以照顾小表妹的重任自然落在了哥哥身上。
几天后，高明心中只堆积了一个念头，如果他妈胆敢给他再生个弟弟或妹妹。
他绝对要把这未出生的小崽子‘掐死’在摇篮中。
变故发生在十几天后。
这天，高明父母如往常般出门上班，唯独走之前，特意交代了一句，要他俩别出门。
头天晚上饭桌上，高明倒是听他爸提起过一嘴，说是最近跟他们临着的那片小区的某户人家丢了孩子。
高明没在意，一心盯着电视上正播放的海尔兄弟，只隐约听到他妈问了句，什么情况。
具体情况，他爸也不是很了解，都是在单位跟同事们中午吃食堂闲聊听来的。
只说最近多注意点吧。
他妈哦了声，目光转到俩个小的身上。
离她近的那个，还太小，不到5岁的年纪，完全听不懂大人间在聊着又担忧着什么。
这会正试图抻着脖子去咬她哥手中握着的那个大鸡腿。
而大鸡腿的主人，这会两只眼睛都快黏在电视上了，连手中鸡腿什么时候被咬下来一小口都没注意。
他妈敲着筷，磕了下碗边，状似警告地要这两位赶紧吃饭。
高明方才回神。
旁边的小崽子眯缝着眼，俩颊鼓鼓地，胖乎乎的小爪子挡在眼睛上，只从撑开的指缝间，一眼一眼地瞅他。
8岁的小男孩正准备扒拉碗里剩的米粒，就见手中举的大鸡腿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咬了个缺口。
高明立马把鸡腿一甩，瞪了小女孩一眼。
小女孩先是被吓了下，然后很快反应过来，天生自带撒娇属性地叫他哥哥。
小小的高明在心里哀叹一声，真是怕了你了。
父母俩笑着看完这一幕，对于刚才的担忧没再过分强调。
大概危险没真正来临前，人人都会在潜意识中以为自己会是那个幸存者吧。
不然为什么灾祸发生后，最常被提起的总是那句——‘这样的事情怎么就偏偏发生在我身上呢？’
后来的事情在高明的记忆中，都很模糊了。
他曾一度被父母带着去做过好几次心理干预。
心理医生坦言，人的精神跟□□一样，都在尽全力保护你。
□□受到损伤了，伤口处会凝血，结痂，疤痕会慢慢脱落，再到完全看不出曾经的伤痕。
人在遭受巨大精神创伤后，也是一样的，你的潜意识为了保护你，会对记忆进行篡改和模糊化处理。
那些年，人口拐|卖案件频发，这种事发生在自己家里不过是个概率问题。
除了暗叹自身倒霉外，没人会真的去苛责一个只有8岁大的小男孩。
等事情过去好长一段时间后，高明的父母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还好，高明还在。
但这话，他们只能在心里感叹感叹，每次感叹完，心里都没有那种长舒一口气的感觉。
真是一边庆幸着一边又遭受着道德上的谴责。
再后来，等到高明小学快毕业时，老家传来喜讯，三婶又给家里添了个男丁。
这多少冲淡了那年夏天曾经发生的事。
但只有高明自己知道，这事在他心中，永远是个坎。
冲不淡。
如果他没有因为小女孩跟他抢台看，觉得烦，打发她去楼下小卖部买雪糕的话。
或许这事就不会发生。
即便发生了，或许被拐的也是别人家的小孩呢。
这些年来，高明把所有该有的设想都想过了。
他以为自己已经走出来了，但事实证明，他没有。
看到小静是个意外，但其实也不算意外。
他本来就比较喜欢吃辣，但许琸言跟艾青俩个好像不是很热衷。
从北门那家麻辣烫店开业以来，高明就因为经常去吃，成了那里的常客。
所以，遇到小静，只是早晚问题。
尽管小姑娘已经抽条，但眉眼间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还是让高明第一次见到小静时，怔愣了很久。
久到下午预备铃都打响了。
还是店里那位负责收碗的阿姨过来问他，还不去学校吗？
高明这才起身。
往外走时，还碰倒了一个板凳。
阿姨正在擦另一张桌子，听着声音，有点莫名其妙地看向少年跌撞着离去的脚步。
桌上也没啤酒瓶啊，阿姨纳闷一声，走过去，把凳子扶了起来。
再后来，高明从常客变成了VIP。
一度跟店里所有人都混了个眼熟。
他还经常会拉着自己同学过去吃，无形中给小小的店面带来很多生意。
其实小静不常去店里，除了确实帮不上什么忙外，还有个大头原因，女掌柜怕别人问。
但凡知道点小静情况的，没有不好奇的。
小女孩是怎么生的病？去大医院看过了吗？医生怎么说的啊？
那没想着去更大点的医院看看吗？
我听说那个什么什么医院，好像有大夫专门看这种病的……
听得多了，女掌柜懒得应付，干脆把小静这个源头杜绝在了家里。
后来，高明学乖了，他不常去麻辣烫店蹲点了，改去小静家附近。
一来二去的，没人知道俩人是怎么相识又是怎么相熟的。
毕竟连人与人之间建立关系最基础的——沟通，这俩人都做不到。
但好像，只有成年人才喜欢在喋喋不休和侃侃而谈中搏一搏那可怜的存在感。
少年人往往周身自带光芒，有时候无声陪伴远比剖心挖肺更能填补人的孤寂。
高明接受不了小静的离开，仿佛是潜意识中，往事重现，在一遍遍地告诉他，历史就要重演了，而这次，你又该如何选择？
从审讯室出来，高明只记得，自己反反复复好像都在说，同一句话——
我没的选。
他无法解救9年前的自己，无法阻止那件事的发生，而现在，尽管自认已经长大成人，但他发现，自己依然什么都做不了。
既然什么都无法改变。
高明跟小静说，“我带你走吧。”
小女孩愣住了，过了很久，很久，方才缓慢地点了点头。
……
医院走廊内，有老人攀着墙壁边的扶手，缓慢地走着。
时不时会有来探病的人在其间穿梭。
小护士推着车，急匆匆经过，又在听到对讲机中的指令后，急速给推车拐了个弯，朝着别的病房区急行而去。
护工似是已经见惯了这样的场景，在那小推车翻转着擦过扶墙老人身边时，甚至都没伸手回护下老人。
而事实证明，这辆推车在众位护士小姐姐手中已经十分灵敏，就像只灵巧的猫穿行在众多障碍物间一样，根本连个纸杯都不会碰倒。
可往来的其他人，不具备这份灵巧属性。
出神的少年，在迎面几位不同探病人流的狭路相逢中，成了那只被殃及的池鱼。
年轻女孩后仰时小小惊呼了一声，见把高明撞的身子一歪，甚至连人都没看清，就开始连连道歉。
高明茫然抬头，没有焦距的目光看着有点渗人。
年轻女孩这才看清他的脸，无端被惊了下，尽管嘴里还在不停说着抱歉，但脚步已经下意识往后退。
随即拉着身边人的胳膊，快速离开了。
不远处那扇门，仿佛关了有一个世纪那么久。
高明不知道里面的具体情况，也不知道那个总是被言哥罩在身边的人，为什么会在那一刻奋不顾身地冲了出去。
他跟小静哪个伤得更重？
疾行车辆大概没料到路边会突然冲出来一个身影。
电光火石间，司机只来得及把方向盘猛打到一边。
刺耳的尖鸣像敲在心间的重锤。
高明突然觉得自己不会走了。
等他踉跄着跌倒爬起，再跌倒再爬起地凑到近前时，只能看到在激烈撞击下急剧变形的车前盖，此刻正冒着几缕白烟。
他不知道自己是被谁扶起来的。
视线被挡住的另一侧，是个天然夹角，幸而有根一人粗，半人多高的石墩像个天神般护在俩人身前。
小静是在心情极度不稳定的情况下冲出去的，等她发现有车来时，已经晚了，可突然间，她感觉自己被股外力强劲一拽，双脚就离了地。
而后，眼前一黑，本就失去听感的世界，仿佛一下沉入了海底。
剧烈撞击中，前挡风玻璃碎裂万千，其中有颗飞溅而出，擦着尤啓右眼下方急速划过。
也许是太过惊惧，小女孩在这种情况下，反而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无边黑暗中，时间似乎凝滞，直到她感觉手背上忽然落了滴温热的液体。
几乎是同时，护在她身前的人低声说了句什么。
明明失了助听器，她的世界盲音一片。
但那一瞬间，她分明听到，那个响在她耳边的声音，说的是——“别怕。”
OS：爱德华·蒙克创作的绘画《呐喊》给我的感觉就像是小静。
明明画中人已经声嘶力竭了，但画外人就是什么都听不到。
每个被命运‘阉|割’的人，或许也是这样的感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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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第 3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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