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初遇年年

门猛地被从里面拉开,一个扎着两个有些歪歪扭扭、却充满生气的小揪揪、穿着嫩黄色蓬蓬纱裙、像个小公主一样的小女孩,像一颗被快乐和思念发射出来的小炮弹,猛地冲了出来,一把紧紧抱住了周琰的腿,小脸用力地蹭着,仰起红扑扑、健康圆润的苹果脸,眼睛亮晶晶的,像盛满了整个夏夜的星星:“妈妈!妈妈!年年听到你的脚步声啦!我就知道是你!”

周琰脸上所有残余的紧张、刻意堆砌的温柔以及那份无所适从的尴尬,在这一刻,如同被阳光穿透的雾气,瞬间被一种真正发自内心的、柔软而明亮的光彩取代。她极其自然地弯下腰,脸上绽放出毫不设防的笑容,用手指轻轻刮了下女儿小巧的鼻尖,声音里充满了宠溺:“是呀,我们年年真厉害,是小顺风耳,什么都瞒不过你。”

然而,这份温馨的互动并没有持续多久。小女孩——吴望舒,那双亮晶晶的大眼睛很快就注意到了站在妈妈身后、那个笼罩在楼道阴影里、如同一个沉默而危险的黑洞般的陌生身影。

她脸上那灿烂无邪、阳光般的笑容瞬间冻结了,像一幅骤然定格的动画,阳光被突如其来的乌云彻底吞没。那双清澈的大眼睛眨巴着,带着孩童特有的、毫不掩饰的直白和探究,像扫描仪一样从林池余凌乱肮脏、似乎还沾着尘土的黑发,滑到他额角那已经凝着暗红血痂、显得格外狰狞的擦伤,再滑过他破裂肿胀、带着青紫痕迹的嘴角,最后落在他身上那件污迹斑斑、颜色难辨、甚至带着干涸暗红血迹的衣裤上。

她下意识地把整张脸都深深埋进了周琰的腿弯,仿佛那样就能躲开这个令人不安的注视,小手死死攥紧了妈妈的裤子布料,用力到指节发白,只敢怯生生地、露出一只湿漉漉的、盛满了惊惧和好奇的眼睛,偷偷地、快速地打量着这个看起来像是刚从某个可怕战场逃出来、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冰冷气息的“坏掉了”的陌生哥哥。

周琰立刻感觉到女儿小小的身体传递来的恐惧和僵硬,刚想开口安抚,一个系着干净格子围裙、身材高大、看起来温和儒雅的中年男人从里间的厨房闻声走了出来,手里还握着一把正在滴着酱汁的锅铲,显然是正在精心准备晚餐。他看到门口这略显凝滞和古怪的景象,尤其是当他的目光越过周琰,触及她身后那个伤痕累累、眼神阴鸷沉郁、与这个温馨环境格格不入的少年时,眉头几不可查地迅速蹙了一下,但那痕迹极快便被一种习惯性的温和表情所熨平,转而露出一个算是得体甚至称得上欢迎的微笑:“回来了?路上还顺利吗?”他的目光转向林池余,语气拿捏着恰到好处的热情和分寸感,“这位就是池余吧?快请进快请进,别在门口站着了,以后就是一家人了,千万别客气。” 他话语流畅,应对自如,但那热情底下,分明透着一股属于这个空间真正男主人的审慎、打量、评估和一种清晰无误的、划清界限的隔阂感。

“诶,刚到家,刚到家。”周琰连忙应声,声音不自觉地拔高了一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和急于缓和气氛的迫切。她轻轻把紧紧黏在腿上的年年拉开一点,侧过头,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近乎请示的口气对林池余说:“小池,这是吴叔叔。” 然后又迅速转向吴言,语速加快,像是要急于解释什么,撇清什么:“老吴,孩子……孩子身上有点伤,可能也累着了,我先带他进去安置一下,处理处理伤口。年年,乖,先让爸爸抱,别缠着妈妈了,妈妈一会儿就来陪你。”

林池余对吴言那番看似热情周到、无懈可击的招呼完全充耳不闻,眼神甚至没有在他那张带笑的脸上停留半秒,只是漠然地、像一台冰冷的扫描仪一样,缓缓扫过这个明亮整洁、处处充满温馨甜蜜生活痕迹的客厅——柔软的天鹅绒沙发靠垫、散落在地毯上的色彩鲜艳的昂贵儿童玩具、墙上挂着的巨幅温馨家庭合照(照片上周琰笑得幸福而满足,被高大的吴言和可爱的年年簇拥在中间)——这一切都与他来的那个破败、灰暗、潮湿、充斥着刺鼻酒精味、歇斯底里的咆哮和暴力撞击声的世界割裂开来,仿佛两个永不交集、彼此平行的宇宙。一种强烈的荒谬感和刺痛感在他心底蔓延。

周琰心下焦急如焚,几乎是半推半就着,将林池余引向一间显然是提前准备好的卧室。那间房离客厅最远,门口放着崭新的拖鞋。“小池,快,先进房间休息一下,别傻站着了。妈妈去拿药箱,马上就来。” 她语气里的催促和那种急于将他与外面那“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正常生活隔离开、隐藏起来的意图,明显得几乎有些可笑,像是一场拙劣的掩耳盗铃。

林池余没有表示任何异议,像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顺从地走了进去。

门板合拢,发出轻微的“咔哒”声,物理上隔绝了外面那片温馨的低声细语和无忧无虑的笑语,却丝毫无法隔绝那幅完美家庭的画面和那声清脆的“妈妈”在他脑海里反复穿刺、回荡。他背靠着冰冷坚硬的门板,身体上各处伤口的钝痛和心里那片荒芜冰冷的绝望感交织缠绕,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铁锈味。外面的低声交谈持续了一段时间,压得很低,他听不真切具体内容,但完全能猜到那话题的中心必然是他这个突如其来的、格格不入的、浑身带着麻烦和晦气的“入侵者”。

不知在门后这片狭小的、陌生的黑暗里僵立了多久,时间仿佛失去了意义。直到一阵轻轻的、带着犹豫的敲门声响起,几乎是同时,没等他发出任何允许进入的声音,周琰便端着一个白色的家庭药箱,推门走了进来。她脸上混合着一种复杂到难以化开的情绪,浓重的愧疚、显而易见的不安与惶恐,以及一种破釜沉舟、不得不说的决绝。

林池余坐在床上,冷着脸看她,他不想说话,但过了一会儿他开口道:“多久了?”

“小池………妈妈……妈妈对不起你……”她哽咽着,声音破碎不堪,被巨大的情绪挤压得变形,“外面那个孩子……她,她叫吴望舒,小名年年……是,是妈妈的女儿……”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一句话需要用尽她全身的力气,才能从被罪恶感堵住的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是你妹妹。”

她停顿了一下,空气死寂得可怕,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然后,像是怕不够清晰,怕他不能完全理解这其中的意味,又像是为了彻底斩断自己的退路,她补上了那句最终极的、足以将人彻底撕裂、打入万丈深渊的真相:“妈妈生她的时候……你十一岁。那时候……我……我还没和你爸爸离婚……”

冰冷的、带着锈蚀血腥味的真相,像一把淬了剧毒、磨得极其锋利的匕首,精准无比地、狠狠地刺入林池余早已麻木冰冻的心脏深处,他甚至能听到内心深处某种东西轰然倒塌、冰层碎裂时发出的咔嚓巨响。十一岁……那些父母之间无休无止的、砸碎一切宁静与希望的剧烈争吵和家暴,那个冰冷得如同冰窖、永远只有他一个人蜷缩在角落舔舐伤口的家,母亲那些长期缺席的夜晚和越来越频繁的“加班”、“出差”……所有那些被遗弃的、充满恐惧和疑惑的灰色日子,原来所有的答案,都清晰地指向了此刻在客厅里活泼奔跑、能光明正大、理所当然地喊着妈妈、被父亲高高抱起、拥有他从未拥有过的一切的那个小女孩。原来他之所以被留在那片地狱里承受一切,是因为她早已逃离,去构建另一个充满阳光和笑声的天堂。

就在这时,卧室门被悄悄地、几乎没有发出声音地推开了一条细细的缝隙。一颗扎着可爱小揪揪的脑袋小心翼翼地探了进来,是年年。她似乎已经被爸爸耐心安抚过,褪去了一些最初的恐惧,那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里面盛着满满当当、几乎要溢出来的好奇。她胖乎乎的小手里,紧紧攥着什么东西,仿佛那是什么重要的宝贝。

她看看正在默默流泪、表情痛苦的妈妈,又看看满身是伤、眼神冰冷骇人得像故事里被抛弃的、受伤孤狼的哥哥,犹豫了一下,还是战胜了那点小小的害怕,迈着小短腿,怯生生地、一步一步慢慢地挪了进来,在地板上留下轻微的脚步声。

她走到林池余面前,仰起头,伸出那只胖乎乎的小手,摊开。白嫩的掌心中央,安静地躺着一颗包装纸鲜艳亮晶晶的、水果造型的糖果,糖纸在房间昏暗的光线下依旧折射出廉价却无比耀眼的光斑,像黑暗里突兀的一点彩色。

“哥哥……”她的声音小小的,含混不清,带着孩童特有的、能融化一切坚冰的软糯和天真,“吃糖糖……吃了糖糖……就不痛了哦……年年每次摔痛了,爸爸给糖糖吃了,就不痛了……”

那颗糖,在她的小手里,像一颗微不足道、却在此刻显得异常刺眼和昂贵的宝石,散发着天真而甜腻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气息。她仰着小脸,眼神里是纯粹得不掺任何杂质的、试图表达善意的笨拙努力,仿佛想用这小小的甜蜜,驱散房间里浓得化不开的悲伤和冰冷。

林池余的目光,从周琰泪痕斑驳、写满悔恨与无措的脸上,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移到那颗躺在白嫩小掌心上的、色彩俗艳的糖果,再移到小女孩那张天真无邪、红润健康、被保护得极好的小脸上。

这巨大到荒诞的反差,像一出被强行拼凑在一起的、恶劣而残酷的滑稽剧。他那不堪回首的、浸满痛苦与背叛的过去,此刻满身的狼狈与伤痛,母亲迟来且苍白无力的忏悔,以及这个刚刚得知的、颠覆他整个认知和人生的“私生女”真相。

他没有动,也没有说话,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没有改变一丝一毫。只是那双孤冷漆黑的、仿佛寒潭深渊的眸子里,原本冻结的万载寒冰仿佛在那一刻被某种巨大的力量轰然震裂,碎成无数锋利冰冷的刃片,折射出骇人的光芒,露出底下汹涌咆哮的、足以吞噬毁灭一切的黑暗暗流。那颗糖越是天真无邪,那份善意越是纯粹笨拙,就越是像一面擦得雪亮的镜子,残酷地、毫不留情地映照出他和他过往人生的全部狼狈、不堪、肮脏与……被剥夺。

周琰看着这凝固的、充满强烈戏剧张力的一幕,心如刀绞,五脏六腑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扭曲。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烧红的铁锈死死堵住,干涩发痛,发不出任何一个有意义的音节,只能徒劳地看着,任由绝望蔓延。

空气彻底凝固了,沉甸甸地压下来,几乎令人窒息。房间里只剩下小女孩固执地、高高举着那颗刺眼糖果的、微微颤抖的小手,以及林池余周身那几乎要实质化的、令人血液冻结的冰冷与绝望的死寂。那沉默,比任何咆哮都更令人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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