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林池余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平淡得像被天台凛冽的风彻底吹冷了,甚至比刚才更加沉寂,“搬家了。”
“搬家了?这么快?”方程眼睛更亮了,迫不及待地连声追问,身体不自觉地向前倾,“搬哪儿去了?新地方怎么样?钱够不够?缺多少你直接说!别跟我客气!小爷我别的没有,就零花钱管够!必须得找个阳光好、隔音好、带电梯的新房子!”他已经开始脑补帮林池余布置新家的画面了,想着哪些游戏光碟和海报可以带过去。
林池余垂下眼帘,报了小区名字和具体的楼号与单元。
方程脸上的灿烂笑容顿了一下,那双总是盈满笑意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诧异,随即那笑容变得淡了些,掺杂着明显的惊讶和无奈:“我靠!你什么时候租的?怎么突然……有钱了?哎,不管那些,现在过得怎么样?总算有了一个像样的地方住,也挺好。”他真心实意地为朋友感到高兴,觉得这简直是苦尽甘来的完美证明,林池余总算要告别过去,过上安稳的好日子了。
林池余的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沉默像一道无形却厚实的屏障再次骤然升起,隔断了两人之问流动的空气。他垂下眼睫,视线落在楼下变得渺小如玩具的车辆和行人身上,过了足足好几秒,才仿佛耗尽力气般,从喉咙深处挤出干涩得几乎摩擦出声的回答:“不是租的。是我妈那儿。”
“周阿姨?”方程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转化为全然的错愕和困惑。他对周琰的印象早已模糊褪色,只依稀记得那是个很早就抛下年幼的林池余、毅然离开这个破碎家的女人,此后几乎彻底消失在他们的生活里,只剩下一个淡漠的称呼和几段模糊的记忆碎片。他皱起眉,敏锐至极地捕捉到了林池余语气里那丝极力压抑却无法完全掩盖的冰冷和抗拒,那绝不是一个少年提到“家”和“母亲”时该有的、哪怕一丝一毫的温暖或期待。“她……她怎么突然接你过去了?她现在……是什么情况?”他试探着问,语气不由自主地变得谨慎了许多,先前的那股雀跃劲儿悄然消退。
“嗯。”林池余应了一声,音节短促而沉闷,吝啬得不肯多给一个字的解释或描述。他似乎在内心里挣扎了一下,喉结轻微滚动,才又极其勉强地补充了半句,像是在完成一项极其艰难的任务,同时也彻底堵死了方程所有关切的、未说出口的探询,“就那样。没什么。有个……继父。姓吴。”
方程到了嘴边的所有问题——“她对你好不好?”、“那边人怎么样?好处吗?”、“继父是做什么的?为人严厉吗?”、“新家……真的能习惯吗?”——像被一只无形而冰冷的手猛地扼住喉咙,硬生生全部断在舌尖,最终只能艰难地咽回肚子里,留下满腹沉甸甸的疑虑。他太了解林池余了。这家伙的沉默寡言背后,藏着比深海还复杂难测的情绪。如果他愿意说,早就说了。此刻这种近乎本能的回避和提及时的冰冷态度,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不容忽视的不祥信号。
方程搂着林池余肩膀的手臂慢慢地、一点点地松开了,最后完全垂落下来。他重新转过头,认真地看向林池余,这次不再是朋友间粗略的扫视,而是带着一种仔细的、近乎审视意味的观察。他看清了林池余眼底深处那潭死水般的沉寂,那不是暴风雨过后解脱的平静,而是一种更深的、仿佛连最后一丝挣扎的力气都已耗尽、彻底放弃了的麻木。他更加仔细地看清了那眼角和嘴角的淤青与伤口,它们的颜色和形态,或许并不仅仅来自于那个已经死去的、名为林敏舟的男人。他猛地意识到,自己刚才那番兴高采烈、手舞足蹈的“庆祝”,可能像一场不合时宜、喧闹刺耳的锣鼓,鲁莽地敲打在一座刚刚经历过剧烈地震、内部早已裂痕遍布、摇摇欲坠的废墟上。
所谓的“新家”,所谓的“母亲”,对林池余而言,恐怕并非苦尽甘来的救赎,而仅仅是从一个已知的、充满拳脚和酒气的炼狱,身不由己地跳进了一个未知的、或许包裹着世俗温情外衣的……另一个深渊。逃离了虎口,又入了狼窝。
天台的风依旧不知疲倦地呼啸着,吹得两人衣摆翻飞,头发凌乱地扑打在额前和脸颊。方程忽然觉得嗓子眼有点发干发紧,先前那股不顾一切的高兴劲儿此刻被这冰冷的风吹得一丝不剩,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压在心口的担忧和一种深深的、挥之不去的无力感。他张了张嘴,感觉嘴唇被风吹得有些干裂,最后所有复杂翻涌的情绪只化作一句干巴巴的、缺乏营养的话:“行吧……不管怎样,搬了就行,总算……总算离开那个鬼地方了。是吧?”
他试图重新咧开一个笑容,想让气氛轻松一点,但那笑容却显得有点僵硬勉强,甚至带着点笨拙的安慰意味:“地址我记住了!周末,就这个周末,我去找你打游戏!咱们玩通宵!你这新地盘,哥们儿必须得去给你暖暖房,认认门!”
林池余依旧没什么明显的反应,只是极轻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微不可见地点了下头,目光依旧没有焦点地落在远方某片虚无的灰色天空上,仿佛根本没有听见,或者听见了,却无法做出更多的回应。
阳光依旧明亮刺眼,毫不偏私地倾洒在整个天台上,却仿佛无法穿透那层无形的壁垒,温暖不了那个倚着围栏、孤绝清冷的身影。方程站在一旁,双手插回口袋,第一次如此清晰而强烈地感觉到,他和林池余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几步之遥的物理距离,还有一道由骤然变故、漫长沉默、难以愈合的旧创伤和无法言说的新困境共同构成的、深不见底的冰冷鸿沟。他以为好友历经磨难,终于爬出了地狱,却万万没想到,只是身不由己地坠入了另一片更加复杂、更令人窒息的深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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